忽而抬頭看我。
「這樣,你就會開心嗎?」
我笑了:「開心啊。」
「看你這個樣子,我開心得要命。」
17
從那以後,蕭瑄就開始在我面前演他的苦情戲。
笨手笨腳,徹夜給我繡荷包,扎得十指鮮血淋漓。
我捏著那隻醜醜的荷包,抿唇一笑。
「做得好。」
我看見蕭瑄眼中一亮。
做得好。
但是這點血,怎麼夠贖罪呢。
不夠,遠遠不夠。
洗手做羹湯,熬夜繡荷包。
這些都不算什麼。
我給了蕭瑄一些甜頭,他開始為他的苦情戲加碼。
沒過幾日,他自導自演,策劃了一場刺殺。
刺客的長劍將將要傷到我的時候。
蕭瑄猛然擋在我的身前。
長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很悶。
直直貫穿了他的肩頭。
劍尖掛著血沫,出現在我面前。
他踉蹌著轉身,面上的神情以假亂真。
「楚楚,你有沒有事?」
我佯裝害怕,含淚搖了搖頭。
「陛下真好。」
蕭瑄終於笑了。
我也笑。
他不留餘地地傷害自己,我看得樂此不疲。
我想,人心真是輕賤啊。
蕭瑄越來越瘋魔。
有一日,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他杖殺了沈玉姚。
「沈氏把持朝政多年,是該有個頭了!」
當夜,沈家全族下獄,只待秋後問斬。
他大概忘了,沈玉姚還有個兄弟領兵在外。
沈家豈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我笑得更快意。
蕭瑄的死期,也將近了。
18
我迴光返照的那日,精神出奇地好。
貓在殿前的搖椅上曬太陽。
春芽指揮著宮女把景陽宮裡的舊物搬出來曬,以免生霉。
「娘娘您瞧,這是什麼?」
春芽愣愣地捧來藏得最深的一個小匣子。
我打開一看。
錦囊,繡帕,桃花木簪。
滿滿當當,都是年少時的舊物了。
我喚春芽端一個火盆來。
先把那支桃花木簪丟了進去。
蕭瑄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一瞬間認出了那是什麼,魔怔似的要去截。
想要從火盆里把木簪撿回來。
可惜,晚了。
木簪遇火即燃,迅速被焚得焦黑。
「楚楚,你在……做什麼?」
蕭瑄回頭看我,眸中都是痛色。
「你什麼都不用做,站在這裡看就好。」
我淡聲補充:「這樣,我會開心一些。」
他沉默片刻,「好。」
於是,我抱著那隻裝著舊物的匣子。
一件一件把那些東西往火盆里丟。
荷包,香囊,小竹馬。
情信,釵環,同心結。
通通燒個乾淨才好。
匣子裡最後一件舊物,是個繡著鴛鴦的錦囊。
打開,掉出兩綹纏在一處的髮絲。
我想起來,這是新婚那夜剪下的,交結的發。
有詩云——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但如今,不必了。
我手一松,錦囊直直往火盆里落。
「楚楚!」蕭瑄終於站不住了,探身想要把錦囊撈回來。
火舌像是知道我的心意,瞬間躥得老高。
蕭瑄的手被火焰猛地一燎,往回一縮。
錦囊已經掉了下去,被熊熊火焰灼燒。
「太好了,太好了。」
什麼結髮,髮妻,都是假的!
我看著面前的火焰,拍著手,笑得快意又瘋魔。
舊人,舊物,舊情。
我不要了,我通通不要了。
蕭瑄怔怔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頰邊竟有淚痕。
他捂著心口,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心中更痛快。
太好了。
就該這樣,燒個乾淨。
我看看火苗,又看看這困住我的四方宮牆。
竟雀躍起來。
我和春芽交代了,等我死了就把我燒成灰,交給阿兄。
阿兄一定會帶我回家的。
太好了。
蕭瑄,你困不住我了。
宮牆再深,也困不住我了。
19
我睜開眼睛,看見四方高高的宮牆。
牆下種著我喜歡的芭蕉葉。
蔫蔫的,也沒有生機。
這裡是哪裡?
好陰森。
我皺了皺眉,忽而從搖椅上起身。
「楚楚。」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男人。
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我問: 「你是誰?」
他愣住了。
好吧,這不重要。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袖擺一沉。
我低頭,有個小孩扯著我的袖子,仰頭看我。
我問: 「你又是誰?」
小孩圓圓的眼睛裡頓時蓄滿了淚。
長睫一眨,淚珠撲稜稜落下來。
我想了想,禮貌地從他手裡拽回自己的袖子。
接著往前走。
那個小孩哽咽著:「娘親、娘親不認識我了 ..」
真奇怪。
「楚楚——」
又是那個白髮男人。
他攔在我面前,聲音小心翼翼的,有些發顫。
「你要去哪裡呀?」
我眯著眼睛,「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要出去。」
「我要去找我阿兄呀。」
「你讓開!他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他聞言一怔,「那蕭郎呢?」
「你不找蕭郎嗎?」
我蹙著眉思量了好半晌,問:
「蕭郎是誰?」
白髮男人忽而彎下腰。
捂著心口,竟是嘔血不止。
我聽見縹緲的歌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
「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葉葉心心,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真好呀。
輕暖的陽光落在我身上。
我忽然有些睏倦了。
意識沉入黑暗前,我想——
待我找到阿兄,我們便去盤一座大院子。
種很多、很多的芭蕉。
姜時番外 ·驚鴻影
1
無數次午夜夢回,姜時總夢見小小的姜楚。
「姜時——」
小姑娘穿著鵝黃襦裙的,嬌俏地彎著唇角,像只狡黠的貓。
他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無奈道:
「沒大沒小,叫阿兄。」
她眨了眨眼睛。
一如尋常,撒嬌似的纏著他的手臂。
可她說——
「姜時,你真的只想當我阿兄嗎?」
若是從前的姜時,肯定會笑著點頭。
「是呀,楚楚不想要阿兄了麼?」
可是很多年後午夜夢回,夢見死去的姜楚的他。
沒有否定。
姜時凝望著她,很輕地搖了一下頭。
「不是。我不想做你阿兄了。」
他說:
我不想眼睜睜地看你走向他人了。
他人待你,都沒有阿兄好。
他多荒唐。
這樣隱忍的私語,卻也只敢說給夢中的幻影聽。
2
姜時始終記得姜楚最後的那段時日。
姜楚的面容是一種衰敗的病白。
身軀陷在貴妃榻里,了無生趣地望著遠天。
像是一朵枯井裡的花。
每每想起一分,他的心便痛一分。
她是他在楚地撿到的孤女。
自幼隨他天南地北行商。
若沒有遇見蕭瑄,本該瀟洒自由。
如今卻如折翅飛鳥,困在四方宮牆裡。
日復一日,無神地望著宮牆外的遠天。
想到那幾乎靜止的一幕,姜時真真是恨毒了蕭瑄。
若是無情,為何又要將她困在宮牆裡,許多年。
3
春芽將姜楚的骨灰交給他那日。
宮鍾齊鳴。
姜時心中一動,默默數著。
一共九下。
皇帝駕崩。
聽說,蕭瑄在景陽宮中,不知怎的——
忽而嘔血不止,心衰而死。
死相狼狽不堪。
宮女說,蕭瑄死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同一句話:
「楚楚,不要忘了我!」
死得好。
死得好。
4
裝著姜楚骨灰的,是她自己挑的,最喜歡的青花瓷瓶。
姜時掂了掂,重量甚至還沒有九歲的小姜楚重。
那是他親手養大的小姑娘。
如今只剩下這麼點。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痛色。
不疼了,楚楚。
姜時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
塞外,江南,雪山,大漠。
他要帶著姜楚,一點一點將這天地看遍。
別怕,別怕。
阿兄陪你四海漂泊。
阿兄帶你回家。
這世間,再沒有什麼能困住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