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劣的孩子惡意地扯落我的助聽器,然後像是擊鼓傳花般丟東西,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助聽器在空中被拋來拋去。
有人會湊近我的耳朵,大聲喊:「許朵朵,你是聾子啊!」
我聽不見,但是可以讀懂他們的唇形和表情。
後來有人不經意間踩碎了助聽器,賠償的家長發現那竟然要好幾萬。
撒潑地坐倒在地上。
「我兒子就是不小心!誰叫你把助聽器不戴好!
「就這麼一點破玩意,就要好幾萬,你是不是故意訛人啊?」
有時我想,當一個純粹的聾子也許真的挺好。
聽不到那些話,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後來對方家長賠了錢,卻在班級群里「溫馨提示」:
【千萬別身體上不小心碰到許朵朵,她的助聽器掉出來,一賠賠好幾萬呢!】
於是父母對我的百般呵護,為我選擇他們能承受的最好助聽器,成為別人孤立我的藉口。
我越來越沉默寡言,像是一個聽不見的人。
聽不見,也說不了。
甚至大學也是這樣。
直到大一運動會的那天,我碰到了何明景。
他戴著相似的助聽器,笑眯眯地說:「哇塞,同學你也有『外掛』啊!」
可此時,沒有任何缺陷的顧況時忽然看著我,認真地問。
「我知道,你不是天生聽力受損的。你會怨恨那件讓你聽力受損的事情嗎?」
我的記憶忽然發散,像是回到很多年以前。
瘀血壓迫了神經,我的世界從此失去聲音。
可我的位置是輕傷,那個男孩的位置必然是重傷。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不怨恨,也不後悔。」
顧況時說:「在我心裡,你就像是那條小美人魚。
你只是用聽力換了你心裡更值得的東西。」
他伸出手把我攬入懷中。
靠近他胸膛。
即使不用助聽器,我也能感覺到他胸膛的心跳。
怦怦——怦怦。
8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去便利店買早餐的飯糰。
顧況時默契地替我買單,加熱,每天根據他的心情為我熱不同口味的牛奶。
我每天準時在他值班結束的時候出現,陪著他從便利店走回學校。
繞著校園一圈又一圈。
我能感覺到溫暖的東西在我和他之間生髮。
它萌芽於顧況時不時替我撩去額前的碎發,或高數課後為我解答的講習。
我有時能隱約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匆匆別開他的視線,卻又羞紅了臉頰。
不知不覺,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何明景見過面。
直到某天路上遇見,他突然眼睛一亮:「朵朵!」
何明景一副八卦模樣地湊近我:「你是不是和顧況時關係還挺好?」
「啊,好像是的……怎麼了?」
何明景眼睛一亮:「昨天顧況時問我們舍友,怎麼和女孩表白比較正式呢!我想找你打聽是誰呢?」
就在這時,顧況時冷不丁從背後出現,兀然地拍了拍何明景的肩膀。
挑挑眉:「和朵朵在說什麼呢?」
何明景被抓包卻絲毫不懼,眼睛滴溜溜地轉:「顧況時,你到底要和誰表白啊!貌似,你就與朵朵走得比較近。莫非,你是要表白朵朵!」
何明景一副壞笑模樣,我和顧況時卻同時紅了耳尖,異口同聲道:「你別亂說!」
何明景剛才還是開玩笑,現在卻真意識到了有不對的氛圍,眼波流轉在我和顧況時之間。
「老顧!朵朵是女孩,我不方便問,我就問你,是不是!」
顧況時手指捏緊了衣角,面上卻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任由何明景如何問都不回答。
何明景氣急敗壞,使用魔法攻擊,忽然捏著嗓子道:「老公,你說句話呀!老公,你倒是說句話呀~」
「老公」二字一出,顧況時的臉如熟透的蝦染上粉紅,牙關緊閉,手指不自然地微蜷。
何明景搖晃著顧況時,發出的聲音愈發矯揉造作,顧況時一副雞皮疙瘩起來的樣子。
我忍俊不禁,低頭念了聲「老公,你說句話啊」後笑出聲。
顧況時斜睨了我一眼。
到了分岔路口,何明景和我們分別。
看著何明景的背影,沉默了一路的顧況時突然說話。
「周末,我生日,來嗎?」
顧況時平淡地說。
我慌不迭點頭。
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
然後:「話。」
9
距離周末才兩天!
為了顧況時的生日禮物,我絞盡腦汁。
一直在各類商店中來回挑選,卻始終找不到讓自己完全滿意的。
直到想起顧況時是坂本龍一的粉絲,忽記起附近的巷子深處,有一家黑膠唱片店。
就是在那裡,我碰見傅令嘉。
我剛伸手拿到那張黑膠片時,一個柔柔的聲音忽在我耳側響起:「你也想送顧況時坂本龍一的黑膠嗎?」
我輕快回應:「是呀——」
側頭去看,一個長發的清麗女孩,面龐柔和,看到我的時候甚至彎了彎眼睛。
「顧況時十五歲那年的生日,就收到了這張黑膠喔,是我送他的呢!
「所以今年你最好不要買這個哦,因為他有一張啦!」
傅令嘉笑彎了眼睛。
在咖啡店裡,她告訴了我一個我完全不了解的顧況時。
「你們學校的流言說他是單親家庭吧,是這樣的。
他母親尿毒症四年了。
「他同時干好幾份工作不是假的,但不是為了他母親的病情籌款哦,而是他只是想獨立自主而已。
「他雖然父母離婚,但是父親沒有消失呢。
「說起來,你肯定聽過他父親的名字。
「顧成遠,也是我隔壁的鄰居大叔哦!」
傅令嘉攪動咖啡棒,雲淡風輕地說。
我當然聽過。
因為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
我也聽過關於他的事情。他出身顯赫,早在清末時就是書香世家,校長早早就遠渡美國,學成物理後歸國任教。
集富N代、學N代為一體。
原來他是顧況時的父親。
難怪顧況時說他家不差。
豈止不差勁。
非常好。
原來這就是幾十萬的助聽器,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麼的原因。
我忽然覺得耳朵上戴著的那副助聽器的線路有些勒到皮膚,讓我覺得好痛好痛。
傅令嘉有些遺憾地道:「只是顧況時的父母早些年離婚,鬧得很不好看。顧況時跟了母親之後,就和顧叔叔斷了聯繫啦。
「他不想用顧叔叔的錢,外人也不清楚他們的關係,於是看起來好像他家境貧寒,艱苦求學。
「他的確是單親家庭,但媽媽一直都住在最好的私人療養醫院;他自己掙的工資很少,但顧叔叔打給他的錢很多,只是他不用而已。」
傅令嘉聳聳肩膀,「不過,那也就是他一時意氣而已。相信很快他就會意識到顧叔叔能給他人生提供的巨大幫助。他這段時間,已經同顧叔叔的關係緩和不少了喔。」
傅令嘉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朝我笑了笑,「所以你可能想問,這一切和我有什麼關係。
那個,我是顧叔叔心裡的兒媳人選,早些年就……」
傅令嘉有些羞赧地道,「也許通俗一些說,就是訂婚。
「有什麼事情,你就去問顧況時吧,不清楚的話,也可以問我。我聽學校的朋友說,你和他關係不錯啦!既然關係不錯,相信顧況時一定全部都告訴你這些情況了吧!」傅令嘉一副真誠模樣道。
走之前,她再次眯了眯眼睛。
「別送那張黑膠喔,顧況時已經有啦~」
10
傅令嘉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傍晚的陽光灑在她的裙擺上,很是柔和。
她替我倒咖啡時,似是有些好奇般問:「你不覺得顧況時舉手投足之間落落大方,展現的家教很好嗎?他如此流暢的外文口語,會那麼多門樂器,網球、油畫都水平不錯。這樣的人,像是從小為生計所困嗎?」
她微微一笑,「還是說,有些人其實知道他的事情,只是怕別人惦記上潛力股,而假裝不知道呢?
「我看電視里都這麼演的!許朵朵,你們學校,不會有這樣的人吧?」
我覺得口中的咖啡好苦澀。
傅令嘉輕柔地說:「可能年輕的男孩,心比天高,也許以為有愛、有心就什麼都有了。可是,你是金融系的學生,你知道的,不是的。」
沒有說過他有一個漂亮的青梅竹馬,有一個豪門父親,是一個世家子弟。
可不是傅令嘉惡意揣測帶來的苦澀,而是……顧況時甚至沒有和我說過這一切。
金融學院的學生早早就聽過。
要麼家裡有資源,走金融之路平步青雲。
要麼敢豁出去、拚命往上爬,用專業能力殺出一條路。
我曾經以為,我和顧況時都是後者。
但原來他是前者。
晚上,我收到了他的一條簡訊。
發自「老公」:【明天晚上7點,江邊的鳴鶴樓三樓包廂,我的生日,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說。】
我盯著這條信息不知看了多久,看到眼睛都發澀。
最終伸出手,把發件人的備註改為——顧況時。
我學了兩年的金融。
最重要的是資源配置講究效率。
成為理性的人,作出理性的抉擇。
顧況時會慢慢意識到,父親為他提供的東西;而他如今已經在和父親緩和關係了。
我頗有些自知之明吧,我甚至有些自嘲地想。
我只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孩,甚至——聽不見。
連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都不如。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顧況時的那條信息我始終沒有回覆。
上鋪的劉姐正在宿舍里嘰嘰喳喳地聊感情。
「你們還記不記得沉沒成本那個知識點啊!我今天發現它可以套用在我表姐身上欸。
「我表姐真的特別慘,她前幾天分手。她之前談的男朋友,條件特別好,談的時候大概就知道估計走不到結婚。
「可是那時候年輕,以為愛一個人,愛本身就夠了,結果不要緊,拍拖了七年。前幾天分手的時候,簡直就像丟了半條命。
「她昨天和我哭,說她早些年知道走不到最後,就應該及時止損,可是捨不得啊,於是沉沒成本越來越高……」
劉姐最後說了什麼我已記不清。
大抵是女孩要勇敢,要去愛,可是也不要蹉跎了時間。
把精力和時間放在有價值的人和事之上。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直到看到彈窗的四五條消息。
三小時前:【那時候有空嗎?】
兩小時前:【看到信息了嗎,看到回復我。】
一小時前:【休息了?今天休息這麼早?】
半小時前:【許朵朵,今天沒事吧?】
最新的消息剛剛發來。
【我明天真的很想見到你。】
我的心被緊緊地擰住。
卻還是忍不住發了信息說答應。
……許朵朵,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11
我到包廂的時候,才發現顧況時只約了我一人。
中式高檔餐廳,人均好幾千,我終於不覺得疑惑了。
顧況時定的位置很好,落地窗可以看到江邊水流,對岸燈明。
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甚至瞥到了腳邊藏在桌布下的花束。
顧況時全程在竭力找話題,每一個話題我都溫聲裝作感興趣的樣子。
可是仍然被他發現了不對勁。
他罕見地緊張,一直在捏著衣服下擺。
顧況時有些苦澀地問:「是不是味道不喜歡?」
「沒有呢,我很喜歡啊。」我甚至多舀了兩勺菜,沖顧況時笑彎了眼睛。笑的時候米粒嗆了嗆,咳出來的時候甚至帶出了兩滴淚水。
顧況時的臉色從期待變為苦澀,逐漸低落的樣子忽然沉靜下來。
看著我平靜地說。
「許朵朵,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假笑的時候,眼睛裡是沒有笑意的。」
我拿著筷子的手兀然停頓。
顧況時接著說:「我說今天想和你講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其實我喜歡……」
我不知哪裡的衝動,突然站起身,急急忙忙地打斷:「我突然想上廁所了。」
顧況時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煞白,我急匆匆地想要走出包廂。
他忽然道:「就一分鐘,我說的話就一分鐘。」
「抱歉,我實在是太急啦,真的等不住!」
我笑著對顧況時說,可是看到他的表情時我卻笑不出來。
我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這樣苦澀、委屈的表情,仿佛被人拋棄的小狗,在雨天淋得濕漉漉。
我強行讓自己避開他的眼睛,可推開椅子的動作太大力,沒拉拉鏈的包掉落在地。
一張坂本龍一的黑膠唱片掉了出來。
顧況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甚至有些結結巴巴:「這是給我的嗎?這張黑膠很難找,我找過好多次都買不到,你一定花了一番心思的吧。
「我今天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你一定告訴我好不好——」
我平靜地說:「你十六歲時不也收到過同樣的黑膠嗎?為什麼還要去外面買?」
顧況時瞬間明白了一切。
深深吸了一口氣。
「傅令嘉找過你。」
我平靜道:「是呀。她很漂亮,還是你的青梅,你們很般配。」
我這句話的語氣有什麼不對之處嗎?顧況時聽完後竟瞬間鬆了一口氣,急急忙忙道:「她是不是說了什麼聯姻、未婚妻?少聽她胡扯!她那是和我哥的!」
顧況時的版本故事和傅令嘉完全不同。
也不是完全不同。
只是,傅令嘉的故事隱藏了關鍵信息。
有關於顧況時父母離婚的真相。
12
顧況時父母離婚時,顧況時十歲。
那年,顧況時父親帶回來了一個男孩,讓顧況時叫他「哥哥」。
「哥哥」已經十二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