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只說了讓她去靜養,她苑裡那些幫襯她的奴才,我可沒說不動。
12
翌日,一個丫鬟避開他人,入了正苑。
是春薰院裡,為曲絲蘿梳發的采兒。
銜霜站在我身旁,不吝對她的誇獎:「此事你做得很好,曲姨娘設局,你能及時來稟報,可見不僅知恩,更明事理。」
說著,將一封信放到采兒手裡。
我柔聲道:「你的娘親如今身子已經大好,這是她寫給你的信。」
她接過信,感激涕零:「奴婢險些鑄下大錯,是王妃救了娘和我,奴婢怎可眼看著王妃被汙衊。」
她娘是煙霞樓的花娘,雖非頭牌,卻也有些名氣。
生下她以後,因不忍她在煙花之地受苦,謊稱已將她掐死,冒險將她放在一戶舊識家中。
幸虧舊識還算講良心,當年困頓時得過她娘親的救濟,便謊稱她是自己女兒,將她養大,送入王府做活。
後來她娘年歲漸漸大了,境況不好。
她想將親娘贖出來,又苦於囊中羞澀,冒險偷了曲絲蘿的簪子。
哪知她變賣簪子的當鋪正好是我的陪嫁之一,被我手下的人發現端倪。
我順理成章地叫人贖了她娘,收服一個得用的人。
曲絲蘿被送去無愁園,除了一個貼身丫鬟和采兒,其餘跟過去的人也都是我精挑細選的。
離去時,她泫然欲泣,不勝可憐。
當著我的面,容煥全程板著臉:「王妃體諒你,你卻不知珍重自己,生了上不得台面的算計之心,意圖誣陷王妃。無愁園什麼都不缺,去了便靜心悔過,想想自己做了什麼,暇時保養身體,將心胸開闊起來。」
這話說得不講情面,但我知道,他心裡還心疼。
13
婚後同英王在人前攜手出席各種宴會。
起初我也時不時會遇見陸桓和柳明珠。
陸桓的臉色比我想得更精彩。
他想不通,一個連他都瞧不上的舊家女兒如何能嫁給京中最顯赫的兒郎。
權勢富貴迷人眼。
十年寒窗苦讀,書中的智慧已然融通,功名的階梯亦已攀越,唯獨這人心浮沉的規則,還未能參透。
我想報復他,根本不需要裴家出面,或是我利用英王府的權勢去達成。
早有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清流御史,「出於仗義執言的秉性」,連參了他和榮安侯府幾本。
何況他如今仰仗的榮安侯府,簪纓空懸承天祿,裘馬猶縱不識憂。
聖上早就不喜他們不懂揣摩聖意又毫無功績,還不知收斂,更見不得自己青眼的天子門生拜服於公府侯門的富貴,杏花簪盡黃金屑,文曲星沉銅臭深。
借著御史的上言,聖上下令調查榮安侯府。
爾後很快查出欺男霸女、縱仆奪田等惡行,聖上震怒,著即褫奪爵位。
昔日赫赫揚揚的榮安侯府瞬間落敗。
陸桓帶著他的明珠嬌娘灰溜溜地離京,被發配往邊陲之地做了一個小官。
從始至終,裴府都清清白白,不過是冷眼看著獵物自己撞上帝王的刀尖。
14
與曲絲蘿相比,宋縭華好對付得多。
打過幾回交道,我已經拿捏准了她的性情,一心掛在容煥身上,只愛爭風吃醋。
曲絲蘿不在府里,容煥去她院中去得勤,她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我心思不在這上頭,趁著這段時間,將各處慢慢換上我的人。
在外同命婦誥命們交際,同樣分寸得當。
一時之間,無論皇后和容煥,對我都是讚不絕口。
等到曲絲蘿歸來,她信得過的人已經被換得差不多了。
同時,還傳出了宋縭華有孕的消息。
曲絲蘿回府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正苑,捧著她手抄的幾本佛經,向我投誠。
她低眉順眼地說:「這三個月里妾身想了許多,思及從前犯下的錯事,是妾身自誤了。幸得王妃寬宏,還惦記妾身的身子,妾身只盼著日後有機會還報娘娘的寬宏與恩情。」
我使了個眼色,青苕將她攙起,我握住她的手:「你能想明白是最好的,往後咱們還要相處幾十年,和和睦睦的才好。也不提什麼還報不還報的,只盼著妹妹同我齊心協力,讓王爺能專心國事,沒有後顧之憂。果然無愁園的風水養人,瞧你,氣色竟是大好了。」
我滿意地看著她溫順的樣子,回憶著別莊那邊傳回來的消息。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喜歡。
15
兩個月後,我也診得喜脈。
聽聞宋縭華為此砸了一套瓷器。
皇后特意將我們二人召入宮,交代了許多事宜,又指了人入王府照料我們。
離開鳳儀宮,回王府的路上,宋縭華氣鼓鼓的。
她已經微有顯懷,扶著自己的肚子,得意地說:「妾身腹中的,會是王爺的第一個孩子。」
我溫和道:「那我的孩兒一出生,就會有一個哥哥或者姐姐作伴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臉色不太好看。
許久,她說出一句:「你簡直像個菩薩,就沒有自己的脾氣嗎?」
我有理由相信,皇后不贊同她當英王妃,並非是介懷她出身貴妃母族。
而是,她確實不合適。
我淡淡道:「宋側妃日後會明白的,我不是你的敵人。」
這句話在七個月後應驗了。
那一天晴光正好,宋縭華的肚子開始發動,容煥守在外頭。
因為我也有孕,不宜到現場,免得衝撞。
但身為主母,又不能不到場,於是便在宋縭華的碧霄樓附近的一方小院裡休息,等著消息。
忽然,有個丫鬟急急來到院裡,同守在外頭的拾露耳語幾句,拾露趕忙進屋報信。
16
我有些吃驚:「什麼?宋側妃生產在即,王爺怎麼能在這時候出府?」
拾露道:「蘅香說,是……是林府大小姐的馬車快到城門外了,王爺說要親自去迎。」
林澄練,昭武將軍獨女,容煥的白月光,竟在此時返京。
宋縭華、曲絲蘿,恰如容煥心上的紅芍白蕖,誰也壓不倒誰。
可聽過容煥對林澄練的追逐,便會知道,那才是獨一無二的心上璧月。
若非林澄練早有婚約,帝後也無意讓容煥娶她,這英王妃,還真輪不到我來當。
我不在意容煥怎麼想,這英王妃的位子,我已經坐得穩穩噹噹。
但他不能在這時候拋下一個十月懷胎、正為他誕育骨肉的女子。
銜霜攙著我來到碧霄樓。
庭院中,一個丫鬟跪在容煥的身前,攔住了他向外走的腳步。
那是宋縭華幾個陪嫁丫鬟里的琥珀,正苦苦哀求著容煥:「王爺,側妃眼下正是最需要您的時候……」
容煥呵斥她道:「本王又不是產婆,在這裡也無用,讓開。」
琥珀不住磕頭。
見她額頭磕得一片紅,我於心不忍,上前出聲喚道:「王爺。」
17
容煥看見我挺著肚子走過來,神情也不意外:「拂雲,你來了正好,你替我照顧縭兒,我有要事要出府。」
我蹙眉說道:「王爺,綿延子嗣是大事,宋側妃腹中的是你的第一個孩子,無論有什麼要緊事,都應當先擱一擱。更何況宋側妃待你一片赤誠,只有你在這裡守著,她才能安心生產。」
琥珀聽到我說的話,兩行清淚落了下來,懇求道:「求王妃勸勸王爺吧。」
容煥蹙著眉,嚴厲地盯著我。
我不畏懼他的眼神,平靜地回看他。
許久,他嘆息一聲:「拂雲,你不懂。」
我不懂,也不想懂,可在這個關頭,我只能反問:「王爺是一定要去嗎?」
他毅然道:「是。」
我點點頭,不再攔他,吩咐人將琥珀攙起,抬腳往裡頭走:「我會看顧好這裡的。」
容煥鬆了口氣,匆匆向外走去。
我沒有回頭,只覺心頭一陣寒涼。
突遭變故,在產房外候著的僕婦們都有些手足無措。
我吩咐她們將椅子搬到廊下,我要親自守著。
一個嬤嬤勸我:「娘娘也是有孕之身,不宜在此,一則傷身,二則恐驚擾娘娘腹中胎兒。」
我冷笑道:「若我不在這裡坐鎮,真到了要做決定的時候,你們誰能做主?」
那嬤嬤噤聲不敢再多言。
18
裡頭的呼痛聲不絕於耳,我聽著,只覺心驚。
不是心驚生育之痛,而是心驚容煥的狠心。
他和宋縭華的相愛不是假的。
為了給她一個正妃之位,他跪在母后跟前苦苦哀求過。
又有那麼多濃情蜜意的好日子。
可今天,他也能為了另一個女人,將身處生死關頭的她棄之不顧。
從前我說,愛得極端的人,恨也必定極端。
原來最多情的人,也必定最薄情。
我輕輕撫摩自己的肚子,告訴裡頭的孩子不要擔心。
過了一會,一個產婆急匆匆跑出來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孩子遲遲未能生出,側妃似乎已經力竭。」
我看了一眼產房,外頭動靜鬧得這麼大,裡頭人哪是力竭,分明是心死!
琥珀聽了,開始哭起來。
我說道:「住嘴!你家主子不過是一時力盡,你做是什麼喪氣樣子,不許哭。」
琥珀深吸一口氣,捂住嘴巴,不敢再哭。
我讓銜霜從懷中的小玉瓶里倒出一顆藥,放到琥珀手中,吩咐她進去配著參湯將它喂給宋縭華。
那是哥哥為我尋來的秘藥,難產關頭服之可保命。
月份大了之後我都讓身邊丫鬟帶在身上,幸好不止有一顆。
琥珀抹抹眼淚,給我磕了個頭。
她正要進去,我攥緊她的手腕,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量交代她:「告訴你主子,她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這人世間,為了孩子,她也要撐住。」
19
宋縭華用了藥,飲了參湯,又掙扎了半個時辰,終於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
她在裡頭昏睡過去,產婆將孩子抱出來給我看。
本是喜氣洋洋的大好事,因為容煥不在,大家都有些尷尬。
我按照王府的規矩,重重賞賜一番。
乳母早就找好了,我又吩咐宋縭華的幾個貼身丫鬟,在宋縭華醒來前,不管何時都至少得有兩人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和孩子。
將事情都交代妥當,我方回到正苑休息。
容煥入夜才歸來,聽聞宋縭華誕下他的長子,他倒是很高興,又下了一次賞賜。
我醒來聽聞,只是嘆息。
事後的補償能做,已經傷了的心又豈能恢復如初?
宋縭華出月子的那天,抱著孩子來正苑向我磕頭。
她的兒子生得白胖健康,這是容煥的第一個子嗣,帝後都很重視。
或許是出於補償的心思,他們賜下了很多賞賜,也沒忘記讚許我一番。
皇上親自給這孩子起了名字,叫啟豫。
宋縭華倒是很平靜,她和我說:「死生關頭,才見人心。原以為是磐石,誰料竟是三九天的凍河泥——暖不熱,捧不起。可笑從前,我竟把這樣的人當良人。」
我輕輕拍她的手。
她回握我的手:「我和他的命都是你救的,大恩不言謝,你給他起個小名吧。」
20
林澄練返京,容煥的心全被勾到她那裡去了。
我產期將近,每日只安心養胎。
誰知林澄練竟遞了拜帖,要來求見。
我想了想,讓她掩人耳目前來。
於是在一個午後,和風吹得院裡桂樹婆娑,她喬裝打扮,入府相見。
她看見我的肚子,先關心道:「還好嗎?」
我溫然笑道:「一切都好。」
其實,我和林澄練是舊識。
不至於契若金蘭,卻也互相欣賞,彼此能說上幾句真心話,恰如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讓銜霜上茶,林澄練欣然坐下,與我對談。
聊了一會舊事,聽她說了邊關風光,我忽然開口:「你來見我,不止是為了敘舊吧?」
她嘆了口氣:「我只是想和你說,那日返京,我並不知他會來接我。聽聞那日正逢他的側妃臨盆,險些出事,我很抱歉。」
我勾起唇角,語露對容煥的嘲諷:「不是你的錯,我知道的,是他情不自禁。」
林澄練目光落在我才讀一半的策書上,許久她又開口:「這次返京,我是為履行婚約而來。父親已經備好了奏摺,過兩個月就求皇上賜婚。」
她尚在襁褓時便已經定了親事,對方是同樣出身武勛人家的安定侯次子江霆。
因為這樁婚約,她從未回應過容煥的情意。
哪怕,她未必對他無情。
21
我指尖輕輕撫摩茶杯,對她說:「其實你知道的,在天家的意志面前,指腹為婚的約定不算什麼。若你對容煥有意,他什麼都願意為你做,哪怕是忤逆他的父皇母后。畢竟當父母的,總是敵不過孩子。」
林澄練也笑了:「你難道不明白,為何我不能嫁給他嗎?」
她眼神中透著狡黠,仿佛我們都還是當年能對弈多局,互不相讓的少女。
我聲音輕輕:「我明白啊,因為太子。」
容煥的萬千寵愛,源於嫡幼子的身份,但正因為如此,他也有遠超其餘皇子的威脅性。
皇上皇后想保他一世富貴,哪怕來日他們雙雙離世,新帝還能對這位幼弟如往昔疼溺,就必須讓他永遠這樣肆意洒脫,又沒有太大威脅。
所以帝後縱容他一系列少年心性的妄為,又小心翼翼不讓他手握太多權力。
林澄練不止是林澄練,還是林將軍的女兒,林家軍的後人。
所以,容煥不能娶她。
兩廂靜默。
林澄練語氣釋然:「其實江霆很好,能文能武,心性穩重,對我也體貼。我們成婚後,他會和我一起去邊關,掌林家軍,為國盡忠。你知道的,我其實不願意在京城同人爾虞我詐的。就像當初下棋,我喜歡衝鋒陷陣,你長於運籌帷幄。」
我點點頭,抬手向她敬一杯茶:「那便祝你和他,琴瑟和鳴,鵬程萬里。」
22
不久之後,我誕下一子,是容煥的次子。
皇上同樣為他賜了名字,叫啟靖。
我為他起了阿暲的小名,和宋縭華的阿曤相對,都是溫暖明亮的意思。
容煥自然是高興的,只是高興之餘又時常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黯然。
因為昭武將軍上了奏摺,為獨女和安定侯次子求賜婚。
皇上允准,封林澄練為縣主,讓他們在京城完婚再赴邊關。
林澄練成親當天,容煥送去重禮,在府中大醉一場。
我讓人將他扶回屋裡,聽他呢喃著說他心儀林澄練的開始,是她和其他姑娘都不一樣。
他倒掛在樹上嚇她,她沒有被嚇到,反而將了他一軍。
射圃中搶過他的小弓,射箭射得比皇子們還准。
我看著他緋紅的臉,在心裡嗤笑,你是對她有情,可你不懂她啊。
縱然嫁他只為天家富貴,但我自認為成親後事事周全,便是對著神佛也不怕說嘴,一遭經歷宋縭華的事,難免有唇亡齒寒的怨懟。
林澄練離京的日子,我沒有去送,只是著人送去一副棋盤。
邊關天地,是你馳騁的疆域;王府方寸,是我落子的紋枰。
祝我們都能夙願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