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庶伯父問我,想不想成為新帝的妃子。
「新帝是誰?」
我看著他,有些好奇。
庶伯父笑得很和藹,他說:「新帝,自然是曾經的太子。」
「太子?」我睜大眼睛,點了點頭:「那就做罷。」
於是我住進了白鹿台,成了淑妃。
一
我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子。
這也沒什麼,反正宮裡的妃子都不受寵。
聽說,皇上有隱疾。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單純地不喜歡女人,以及單純地不喜歡男人。皇上從不召人侍寢,皇上只愛看奏疏,但是皇上長得好,人也好。
我有些喜歡皇上。
細細算來,我入宮都已有兩年整了。十四歲到十六歲,這麼多個日日夜夜,我卻只見到過皇上三次。一次是入宮選秀,一次是宮宴,還有一次是在御花園,我遠遠地看見他在亭子裡與大臣談事情。他只是露出了一個柔和的側臉,我卻覺得,好看得緊。
皇上性格仁厚,除了不近女色,別的地方都無可指摘。要是他喜歡我就好了,可他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會記起我。
有些苦惱呢。
該怎麼樣叫皇上知道我呢?我摸了摸肚子,該吃晚飯了。吃飽喝足,再三思量,我覺得我要主動一些。雖說宮裡妃子也不多,數來數去也就四個,還都沒有被召幸過,但萬一皇上喜歡上了別的人怎麼辦。
搶皇上要趁早。
我堅定地捏緊手裡的毽子,給自己打氣,可我太笨了——
大概真的像四妹妹說的那樣,小時候跌的那一跤把我腦子摔出了毛病,所以如今的我,才會笨得實在是想不出什麼理由去接近皇上。
摔倒?
不行不行,以前德妃用過,可皇上只是叫小寺人把她扶起來就走了。
送湯水?
也行不通,良妃送去的藥膳都被大總管叫人倒了。
且比起這些,最最叫人沮喪的是,皇上不愛來後宮。若是我等著他自己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等到。
想多了腦子發疼,我把頭埋在手臂里,嘆了口氣。
要是皇上突然去御花園逛逛就好了,我住的宮殿和那裡離得特別近,每天都要去那裡玩兒,他一去我就准能碰見,可是……皇上也不愛去御花園。
唉,搶皇上真的好難啊。
二
不知怎的,我的運氣突然變得極其好。平時想見到皇上總是見不到,可當我拿著毽子,帶著宮女到處閒逛的時候,卻碰見了。
這次皇上一個人在亭子裡,身邊沒有臣子,也沒有小寺人。
我扯了扯毽子上的鸚鵡羽毛,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抓住這次機會才行,誰知道皇上下一次逛花園是什麼時候呢?
還是那句話,搶皇上要趁早。
我叫身後的豆蔻不要出聲,自己朝皇上走過去。既然德妃和良妃的迂迴戰術不管用,想來皇上是個耿直之人。或許我可以像豆蔻教我的那樣,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
走過去,一行禮,語氣溫婉平靜:「請皇上聖躬安。」皇上扶起我,問道:「你是?」
「臣妾是白鹿台淑妃,請皇上聖躬安。」
完美的相遇,完美的對話,這一切都很完美,可惜——這只是我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次的場景。實際上,我剛走到皇上面前,心裡鼓著的那口氣,就逃得影兒都沒了。
皇上看著我,眼睛裡全然是陌生和詫異。我只覺得臉皮發燙,但眼睛又牢牢黏在他身上不肯移開。
最後還是皇上先開的口,「……是住在白鹿台的淑妃?」
我「啊」了一聲,顧不得想為什麼皇上會知道我,忙不迭點頭:「對對對,我是淑妃,哦不——臣妾,臣妾是淑妃,就是白鹿台那個淑妃——」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心裡一陣懊惱,突然又想起還沒給皇上請安,連忙開口:「請、請皇上聖躬安……」聲音氣息越來越小,倒不是因為自己忘了行禮,而是因為看見皇上握拳抵口,低低地笑了出來。
我覺得有些丟臉,又止不住心裡得意,皇上對著我笑了呢!
這些年來見他那寥寥幾面,他神情雖溫和,臉上卻也是沒有笑容的,這般笑出聲,是我第一次見到。
皇上他……好像不討厭我呢。
這個認識叫我心生歡喜。皇上不討厭我,就說明,他是有可能喜歡我的。我看著他的笑輕輕斂下來,伸出手掌,極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有點癢,又有點舒服。
這種奇妙的經歷,於我而言,還是第一次。
三
自小我的爹爹便戰死了,他沒有機會摸摸我的頭。
爹爹沒有嫡親的兄弟,只有一個庶兄,於是家業便交到了庶伯父手裡。我娘身體不好,熬到我七八歲的時候,她病得嚴重,最後也走了。
如今想起她,我記憶里最深刻的印象,就只剩下她坐在舊舊的院子裡替別人漿洗衣物,而我站在院子裡看她。
那應該還是剛剛摔了腦袋的時候,三四歲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弄髒了褲裙。
娘親很生氣,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我覺得身後好疼好疼,大聲哭起來,心裡滿滿的委屈。
可娘打著打著,又一把抱過我,和我一起哭起來。
見她哭了,我就愣住了。雖然我怕她,但是我也親近她。娘親哭得實在是太傷心,我心裡也悶悶地難受,於是我捏著袖子給她擦眼淚,訥訥地安慰她:「娘不哭……小滿不痛,不痛了。」
可娘親卻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所措地等她哭完,看著她擦乾眼淚,又用冰冷紅腫生滿凍瘡的手拉著我進屋,給我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然後出來繼續做她未完的工事。
我坐在透風的窗前,看著她很用力地漿洗,時不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天氣愈發寒冷,可我們沒有布,這個破窗永遠也補不好,娘親的病也總是反反覆復,不曾輕省過。每日裡為生計忙碌,她閒不下來,沒有時間摸摸我的頭。
那時候的我也只會想,庶伯父什麼時候才會想起來,替我們修修這扇窗。
只要這窗子修好了,娘的病也就能好了。
可窗子仍是破的,娘的病也沒好。
四
皇上的手只是揉了一小會兒,就放下去了。
其實我想讓他繼續摸摸我的頭,可又怕他拒絕我,於是只好乖乖地沒有出聲。我聽見皇上問我:「今年多大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都好溫和,叫我忍不住親近,卻又不敢太親近。
「十六歲了。」
我規規矩矩地站好,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心裡想著,皇上只比我大了四歲呢。
皇上輕輕「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似乎是在思考什麼。我不好出聲打擾他,但又覺得見到他的機會實在難得,躊躇著是不是要開口說些什麼,可不等我想好,就有人過來了。
這個人我認識,是皇上身邊的大總管,蘇中官。良妃的藥膳就是他讓人倒掉的。看著確實很兇啊……我把嘴巴緊緊閉住,也不想著和皇上聊天了。
蘇中官走過來行禮,仍舊是板著個臉,對著皇上也沒變過表情,但是語氣卻很恭敬:「皇上,於御史已經走了。」
然後對著我俯了俯身:「淑妃娘娘。」
其實……也沒有宮女們說得那麼凶,我可以感受到他對我沒有惡意。
皇上點了點頭,我心裡打鼓,他是要走了嗎?
他果然是要走了。
蘇中官給皇上披上大氅。
「御花園風大,莫要著涼了,踢完毽子就回去吧。」
皇上看見我手裡的毽子,於是走之前叮囑我快些回白鹿台。我心裡熱熱的,止不住地雀躍:「您放心,我的身體可好了,兩年都沒有生過病呢!」
其實有誇張的成分,小病還是生過幾次的,不過也算不得什麼,從前那樣艱難的境況,我都順順利利地長大了,更別提入宮以來過的都是快活日子。豆蔻將我照顧得十分仔細,這兩年我連風寒都沒染過一次,此刻說我身體好,可不是說假話哄他開心。
我歡喜他關心我,又覺得時間過得實在是太快了些,才和他說了幾句話,蘇中官就來了。
皇上很忙,不能攔著他離開,所以我只能看著他對我笑了笑,就從我身邊走過。
下一次見到他,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還有好多話,我沒和他說呢。抓住最後的機會,我轉過身喊了他一聲:「皇上!」
他回頭,有些不明所以。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期待他能點點頭。
可是皇上沒點頭,他只是朝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便轉身離去。這次他沒有回頭,是真的走了。
說不失落也是假的,但我也沒有傷心太久,畢竟皇上最愛改奏疏,他可忙呢。
我也習慣了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
五
本來都已經做好很多天見不到皇上的準備了,但沒想到,不過才三日,我就再次見到了他。彼時我剛吃完午食,正撐得慌,索性在白鹿台的院子裡走來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著我,嘆了口氣。
「娘娘,您總這樣吃撐,對身體也太過損耗了。」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忙不迭地點頭。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應了,可我總會撐著。
一來是從前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我太明白,挨餓的滋味兒是真的不好受。二來,桌子上的飯食不吃完,我心裡總覺得可惜。不過是攢一攢肚子,又不是吃不下,總比倒掉好。
豆蔻說,皇上一直都很勤儉的,所以後宮各種份例不會缺,卻也不會太多盈餘。
我不浪費糧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會誇我的。
正這樣想著,就有人來了。
是和慶殿的小寺人,抱玉。我認識他的,因為豆蔻認識他,因著認識許久了,所以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講究。
「你怎麼來了?」
豆蔻有些詫異,抱玉不在皇上身邊伺候著,怎麼來了白鹿台。
抱玉一看就是緊趕過來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個禮:「娘娘受累,隨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見見您。」
皇上要見我?
我和豆蔻對視一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等反應過來,我心裡快活得只想要大聲叫出來,皇上要見我呢!
抱玉低了聲音:「午時剛過,重就先生就差抱玉來接娘娘,奴思忖著,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蘇中官,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鬆快下來,和抱玉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只顧著開心了,也不懂他們什麼意思。我猜著大抵是皇上現在心情不差,想見見我。
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問抱玉:「現在就去麼?」
「可不是麼?」抱玉點頭,「轎輦已經在白鹿台外邊兒候著了,就等娘娘呢。」
那還等什麼呢,我拉著豆蔻,歡歡喜喜地坐上轎輦趕去和慶殿,上次沒說完的話,這次一定得說完。
可到了和慶殿,皇上卻不在,只見到了蘇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說……皇上要見我麼?
蘇中官對我的態度很好,雖然只是臉色和緩了些,但已經算是好脾氣了。
他和別的寺人不一樣,是孝宗留給皇上的老人,能幹得很,學問也不比崇文館的大學士們差,宮中都喚他一聲重就先生。
這些都是豆蔻告訴我的。
四妹妹說了,除了她,誰說我笨都是不算數的。所以我不笨的,我只是不聰明。雖然我是磕著過腦袋,但是又沒有痴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記住了嗎?
我只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蘇中官好像知道,我還理解不了太複雜的話,和我說話的語氣像小孩兒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這裡等一等。」他仍是嚴肅的臉,只是聲音真的算得上和藹了,「餓了就吃點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呆呆地看著他,捏起一塊兒點心:「重就先生……為什麼您對我一點都不凶呢?」
蘇中管似乎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不過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竟朝我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微笑。他說:「因為娘娘是個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思全放在手中的點心上。
雖說剛剛已經吃得很撐,可我還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軟軟,是甜甜的桂花味。我記著豆蔻的話,吃了一塊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會兒離開的時候,可不可以帶一塊走呢。想著想著我便呆住了,盯著腳尖就開始出神。
怔愣間。
「聖駕至——」
啊,皇上回來了。
六
皇上一回來,蘇中官便離開了,還順便帶走了宮女們。很快,偏殿里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突然就有些侷促,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索性一直衝著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適應,但他看見我後,臉上並沒有出現厭煩,還走過來,像那天一樣摸了摸我的頭。我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好像又忘了行禮,但是他看著並不曾生氣。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時一樣好呢。
氣氛一時有些滯凝,遲鈍如我,也隱隱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皇上先開的口,「……冊子上寫著,你名余姈,今後我便喚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搖搖頭,直白地告訴他:「我不叫余姈。」
叫我阿姈,好彆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著問道:「那叫什麼?」
「小滿。」我來了精神,特別特別認真地對他說:「你要叫我小滿,因為我只有這一個名字。」余姈這個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親取的,要不怎麼我從來沒聽娘喊過呢。大概……是庶伯父給我起的吧?很是不習慣。
不過皇上很好說話,他看著我微笑道:「好,以後就叫你小滿。」
我點頭,接著反問他:「那我該怎麼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實我是知道的,豆蔻寫給我看過呢,雖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裡比畫的,還不忘叮囑我不能往外說。
殷止——多好聽的兩個字呀。只可惜,我認不得它們,它們更認不得我。
或許是我問得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學著他剛剛的模樣:「你名殷止,今後我便喚你阿止可好?」
皇上溫聲道:「好。」
心裡悄悄將對他的稱呼從皇上換成殷止,又試著開口:「阿止?」
「嗯。」
皇上應了一聲。
他的脾氣,可真好。
七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
我接過殷止遞過來的橘子,捧在手裡,特別認真地告訴他:「我喜歡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囑過,一有機會,就要告訴皇上我喜歡他,這樣他也一定會喜歡我的。
「為什麼這樣他就一定會喜歡我呢?」我實在不解,迷茫地看著四妹妹:「又為什麼要搶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輕輕罵了我一句,摟住我:「不會有人不喜歡你的。」
「搶到皇上,你就能真正過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要是四妹妹說的,那就一定沒錯,我只需要按她說的做。況且,人家本來就喜歡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著殷止,又重複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歡你哦。」
「是麼?」殷止好笑地看著我,反問道。
「真的。」我以為他不信,神情極嚴肅地問他:「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去過庶伯父家裡?」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來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對!」我驚喜點頭,舉起橘子,歪著頭去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問我,為什麼不穿鞋,還問我,冷不冷。」說著便忍不住笑起來,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應該是夜間的時候,庶伯父派來照看我的阿姥睡著了,怎麼也喊不醒,我跑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想要去找四妹妹。院子很大,七拐八拐的竟也沒見著人來攔我,最後在走廊里和烏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里,露出蒼白的一張臉,好像是生病了。我愣愣地看著他,滿心覺得這人可真好看,直到他皺眉看著身旁的人:「這是哪家的孩子?」
沒有人站出來,於是他又轉頭看著我,眉頭鬆開,聲音極溫和,他問我——
「怎麼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曉得回話,衣衫單薄,只會抱著手臂取暖。
殷止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似乎是有什麼要緊事,一行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就有點說不清的難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給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從來都沒有穿過那般暖和又漂亮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裡。她說替我收著,可直到進宮,都沒還我呢。正惋惜間,殷止似是回想起當日,有些驚疑:「那個孩子,是小滿?」
「嗯嗯!」我使勁兒點頭,高興極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著……只有八九歲的模樣。」他蹙了蹙眉,「小滿已然十六,當年也合該有十三歲。」
他細細地端詳著我的臉,良久,嘆了口氣:「……真的是小滿,那孩子眉心,也有顆小小的紅痣。」說罷,指尖輕輕地點了點我眉心。
我乖乖不動,等他收回手去,才繼續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進宮嗎?」
「為什麼?」
殷止極配合地追問。
「那天,庶伯父問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講著,語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說的話一多,講快了便會磕磕絆絆。
「我問新帝是誰,庶伯父說,新帝是曾經的太子。我一聽,是太子呀!便答應進宮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給我披衣裳,還問我怎麼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進宮了?」
殷止很是無奈,他搖頭:「愛護臣民,本就是我該做的事情……你還這般小,這宮裡並不是什麼好地方。」
「不——」我打斷他:「是個好地方呢。」
不自覺地衝著他笑了起來,我一樣一樣地數出宮裡的好處:「吃得飽,穿得暖,還有豆蔻和幾個小宮女陪著我玩……」
「這樣便行了麼?」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個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著又繼續說道:「進宮前,我想著,太子人那樣好,當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給他,就可以吃得很飽,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快活地笑起來,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進宮後,我再也沒有挨過餓啦。」
殷止突然咳得厲害,端起茶水飲下緩了緩,才繼續同我說話。
「小滿以前,經常挨餓嗎?」
聽他問起這個,我遲疑地搖搖頭:「也不是……進宮前三個月,沒有一直挨餓的。」
甚至每頓飯都會撐到我肚子脹痛,她們說,我要進宮,可是太瘦了,會很麻煩,便一直喂我吃東西。
我抱著肚子,不敢喊疼。
庶伯母說過的,像我這樣的傻子,若是不聽話,就把我扔到街上去,叫我只能做個小叫花,到處討飯吃。
「怪不得,生得這般幼弱。」
殷止眼神複雜,憐惜地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湊過去,好叫他更順手。
這回他揉得要比上回久一點。
我也覺得自己也比以前要更喜歡他一點。
離開的時候,是殷止親自送的我,要上轎輦時,我看見了一旁垂著頭的豆蔻,於是轉身又扯了扯殷止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體,我還有話對他講。於我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極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對我也真好,我真喜歡你。」
一連三個真字,聽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說完了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方才手邊擺的那盤點心,我能帶一塊兒走麼?」
八
殷止很大方,點心連帶著盤子都給了我。
我回到白鹿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端著點心,一手拉著豆蔻,關上了寢殿的大門。
「吃。」我捻起一塊點心,朝她嘴邊喂去,「豆蔻吃。」
「娘娘使不得!」豆蔻連忙阻止我,惶恐又嚴肅:「御賜之物,奴怎敢造次?」
我執意要給,安慰她:「沒關係的,咱們悄悄吃,不會有人曉得的。」不過一塊點心,殷止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想來讓豆蔻嘗嘗,也不是什麼大事。
「剛剛在和慶殿嘗了一塊兒,有桂花的香味呢。」我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我就想著,豆蔻最喜歡桂花味兒,她也一定會喜歡這個點心。」
許是我太堅持,豆蔻沒有再拒絕,接了過去。我笑眯眯地看著她小口小口秀氣地吃點心,覺得她真可好看,也像這點心一樣,身上總是香香的,軟軟的,叫我好喜歡好喜歡。
可她吃著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慌了,連忙拿手替她抹眼淚:「豆蔻,豆蔻,你怎麼哭了呀?」
豆蔻不說話,只是搖頭。
突然便想起,剛剛離開和慶殿時,我對殷止說的那一連串你真好我真喜歡你。這些話,我沒少對豆蔻說。方才她就在我身邊,也聽見了,難道是以為我不和她好了?
又或者是以為我說喜歡她是騙人的?
這可不行!
「你放心。」我拉起豆蔻的手,特別鄭重地看著她,「剛剛我是說過喜歡阿止,但是——」
「我也喜歡豆蔻,沒有偏心喔。」
豆蔻愣愣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定是猜對了,便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所以不要擔心,就算阿止來了,但還是我們兩個最最要好。」
「這怎麼能一樣呢?」
她破涕為笑,無奈極了,「娘娘對皇上的喜歡,與對豆蔻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我有些著急,不斷和她解釋,生怕晚了一點她會更難過:「一樣的,一樣的!」
豆蔻沒有再哭了,漂亮的眼睛看著我,突然恍然似的。
「……娘娘還小呢。」
她聲音溫柔,像個大姐姐,「若是一樣,那也是好的罷。」
見她不傷心了,我才放下心來,趕緊催促她:「豆蔻快吃點心,這些好吃的點心,都是給豆蔻的,別人不許吃。」
豆蔻逗我:「娘娘也不許吃麼?」
「嗯!」我使勁兒點頭,表示肯定,「我也不許吃!」
送給她的東西誰都不能搶,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這大概是我為數不多的固執之一。
豆蔻吃完一塊,便不肯再吃了,她將剩下的點心極愛惜地包了起來。
我疑惑地看著她。
「奴不餓呢。」豆蔻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她很少做出這些在她看來是逾矩的動作。
「娘娘的點心,豆蔻很喜歡,所以要留著慢慢吃。」
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顆橘子,捧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剛想和豆蔻說「那我也把它留著慢慢吃」,就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又沒有和殷止把話說完。
「哎呀!」我懊惱地撓撓頭,看著豆蔻,對自己的壞記性有些生氣,「我忘了問問阿止——」
「他生的病,好了沒有?」
九
兩日後,抱玉來了白鹿台,他是來宣讀聖旨的。
「恭喜娘娘,以後您就是貴妃啦!」抱玉把明黃色的聖旨轉交給我,向我道賀,「這可是咱們宮裡頭一份兒呢!」
我感受得到,他和豆蔻都是真心替我高興。可我不曉得做了貴妃有什麼不同,看著小寺人們手裡抬著的兩個大柜子,我抱著聖旨恍然大悟。
難道——
是因為貴妃比起妃,多了兩個柜子?
「娘娘!」豆蔻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嗔怪地看向我:「哪能是這個意思?」
抱玉也是哭笑不得,不過還是替我幫腔:「豆蔻姐姐,娘娘這般說倒也沒錯,這兩柜子賞賜,可不就是貴妃才能享用的麼?」
豆蔻笑完了,溫聲與我解釋:「好娘娘,貴妃和妃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我不明白,不都是妃麼?
「唔……」豆蔻思索了幾息,換了個我能聽懂的說法:「娘娘做了貴妃,就能吃更多好吃的東西,穿更多漂亮的衣裙。」
我對這些並不太在意,能吃飽穿暖就很好,聽了她這麼說,只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可豆蔻接下來的話卻叫我打起了精神。她說:「您還可以自己去和慶殿找皇上,還可以和皇上待在一起更久。」
「真的麼?」
我睜大眼睛看著豆蔻,明明從前都是不許的,怎麼做了貴妃就許了呢。
「當然是真的!」她和抱玉對視一眼,笑得神神秘秘,「今天晚上,您就能見到皇上了。」
今天晚上就能見到阿止?我快活起來,做貴妃原來是件這麼好的事情,怪不得四妹妹千叮嚀萬囑咐,教我要爭寵,還要搶皇上。
下午突然變得難捱,我眼巴巴地等著殷止派人來接我。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晚食。
毫不意外,我又撐著了。
豆蔻本想替我揉一揉,可蘇中官帶著小寺人來了,她只來得及將我洗得香香,緊接著把我送上了轎輦。小寺人急急抬起轎輦就要走,豆蔻忙追上來囑咐我:「娘娘不怕,娘娘不怕……奴哪也不去,就在白鹿台等您回來……」
其實我心裡並不覺得害怕,甚至還有點高興能見到阿止,但我還是朝她使勁兒點了點頭,眼看著她已經跟不上小寺人的腳步,磕磕絆絆的似乎快要摔倒,我趕忙叫她回去:「別追別追……我還給豆蔻帶點心,帶桂花味的!」
豆蔻總算慢慢停了下來,只是仍不肯轉身,目送著我離開。轎輦路過拐角處,轉了個彎,她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她了。
我轉回身體,開始一遍遍念叨:「問阿止病好沒有、問阿止病好沒有……」
到了和慶殿後,我腳碰著地,剛要往裡頭走,動作卻又突然頓住。
「娘娘,怎麼了?」
蘇中官有點詫異,可還是耐著性子好聲氣地詢問我。
我迷茫地看著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剛剛自己嘴裡嘰嘰咕咕念了半天的話是什麼。
「重就先生……」
「我要問阿止什麼來著?」
十
最後我還是沒想起自己要問殷止什麼話,跟在蘇中官身後,一路走進了寢殿。
裡頭靜悄悄的,殷止好像不在。蘇中官悄悄退了出去,我想起平時豆蔻教我的那些規矩,安靜地在椅子上坐好,不亂走,也不亂摸。雖然這樣確實有點無聊,但好在我的眼睛還可以四處看看。
殷止的寢殿很大,可是有點冷。現下已經入冬,晚上這樣冷,他怎麼都不點碳?
想得出神,我都沒有注意到殷止已經回來了。
「小滿?」
我回過神來,再次看見了他那張溫和的笑臉,一點都不覺得無聊了,「阿止,你回來啦!」
他身上還帶著濕潤的水意,我恍然,他剛才是去沐浴了呀。
我眨眨眼,發覺他似乎又好看了一點。可還不等我告訴他,蘇中官就端著一碗藥走進來,「皇上,該喝藥了。」
殷止端起那碗黑黢黢的藥汁,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我終於想起自己在轎輦上一直念叨的是什麼了,我想問問阿止的病好了沒,可是現下看著他還在喝藥,好像……也不用問了。
「等了很久嗎?」
殷止漱完口,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想了想,搖頭:「不久。」
「……那就好。」
說完他就沉默了下來,我也不曉得要說些什麼,索性就滿眼稀罕地看著他,這也不能怪我,誰叫他長得好看呢。
寢殿靜悄悄的,半晌,他試探似地問我:「小滿知道……今晚我們要做什麼嗎?」
搖搖頭,我不太明白他什麼意思。但他好像很是鬆了一口氣,帶我走到了一張很大的床前,對我說:「今天晚上,小滿就睡在這張床上。」
我「哦」了一聲,還真有些睏了,便開始動手去解身上的披風,殷止有些詫異,「小滿?」
他轉過臉,耳尖泛出淺紅,不肯再看我:「你這是做什麼?」
「睡覺呀!」
我脫下披風,露出淡粉色的褻衣,迅速爬上床後,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是你要我睡在這裡的麼?」
殷止沉默了。
我動作麻利地鑽進棉被裡,輕輕抖了一下,寢殿里沒點碳,棉被還有點冷。
「那……你先睡吧。」
沉默過後,殷止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著他把帷幔輕輕合攏,而後緩步走開,大概又去看奏疏了吧?
做皇上可真忙。
他這樣辛苦,我還是等等他好了。於是我忍著困意,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我都要睡著了,他還是沒來。我的眼皮漸漸沉重,突然,幃幔外傳來一陣陣壓低的咳嗽聲。
是阿止在咳嗽嗎?
從帷幔的縫隙間探出頭,我看見殷止背對著我,側躺在不遠處的軟榻上。
他睡在那裡做什麼?豆蔻明明說過,今天晚上殷止會和我一起睡覺的。
我下了床,也沒穿鞋,赤著腳走到他榻邊,他似是有所察覺,轉過頭來看見了我,連忙坐起身來,開口時很有些愧疚:「被我吵醒了?」
我搖頭蹲下,不解地看著他:「你為什麼睡在這上面呀?」
分明應該和我一起睡的。
殷止張了張口,半晌才道:「……我怕擠著小滿。」
「不會!」
我才從那裡下來,擠不擠的我還不知道麼,於是我認真地告訴他:「你放心,床上可寬敞了,我們都能在上頭打滾兒!」
「咳——咳咳——」
殷止突然又開始咳嗽,他握拳抵口,極力壓抑著,看起來難受得不得了。
等到慢慢平息下來,他才再次開口:「還是不必了……多謝小滿的好意,只是我已然習慣了一個人睡。」
「沒事的,多睡幾次就習慣啦!」我握住他的手,剛想把他拉下來,就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手怎麼這麼涼?想起寢殿裡頭沒點碳,他身體又不好,我把手伸進他被窩一探,冷冰冰的,難不怪他會咳嗽。
「這個床一點都不暖和!」沒來由地,我有些生氣,「一點都不!」
人涼了,就會生病。
「我們一起睡!」說罷,我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可暖和啦,阿止,娘親和阿姥都告訴過我,冬天睡覺的時候,只要兩個人抱在一起就不會冷了!」
殷止只是低著頭,一直看我和他緊緊拉在一起的手,半晌,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快活起來,連忙拉著他走到大床前,我先鑽進被窩裡頭後,又用眼神示意他也趕快躺進來。他動作緩慢地躺下,渾身僵硬。
我就知道,天這麼冷都還不點碳,看吧,被凍僵了吧?
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好好愛惜身體。嘆了口氣,我滾到殷止懷裡,他身上冷冰冰的,一絲熱氣也無,我忍著寒意摟住他,腳心也貼在了他的腳背上:「我給阿止捂一捂……現在暖和了嗎?」
殷止低低「嗯」了一聲,伸手輕輕回抱住我:「暖和了。」
我想和他說說話,於是輕輕地喚了一聲。
「阿止。」
寢殿內很安靜,我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聲音。他說:「我在。」
我有點高興,忍不住就想把自己這兩天吃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他聽。
「雖然只是兩日未見。」我打了個哈欠,聲音小了下去:「可是阿止,我還是有點想你呢……」
殷止摸了摸我的頭,好久才開口,聲音仍舊是那樣的溫柔好聽:「……謝謝小滿的挂念,我很歡喜。」
感受到他的身體漸漸泛起溫熱,我的困意再次翻湧上來,眼睛睜開的縫隙越來越窄。
「我就說……我很暖和吧……」
殷止的手輕輕拍打著我的背,他人真好,還哄我睡覺。
我閉上眼睛,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十一
第二日醒來後,殷止已經不在了。
豆蔻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著我,臉上再沒有昨日的擔心,且瞧著還很歡喜。
「娘娘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仍舊賴在床上,誰叫豆蔻的聲音實在太好聽,溫溫柔柔的,叫人根本不想起床。但不起床是不行的,畢竟這裡是殷止的寢殿。
「豆蔻……」
我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看著她:「你是來接我回白鹿台的麼?」
「娘娘。」
豆蔻拿過衣裳,動作麻利地幫我穿好:「咱們不回白鹿台了。以後您每天都能見著皇上,娘娘開不開心?」
「啊?」
我茫然極了,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頭:「開心!」
豆蔻笑著看我:「皇上說了,以後您就住在和慶殿里……天不亮,抱玉就差人把白鹿台的東西都搬過來了,讓奴也跟著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點點頭,住哪裡不是住呢,既然殷止這樣說了,那就住罷,左右豆蔻在呢。
我以為殷止會回來得很晚,因為他看起來是那麼忙,可他今日申時便出現在了和慶殿。
彼時我看豆蔻繡花看得正入迷,抱玉問安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我便知道是殷止回來了,趕忙跑出去迎他。
「阿止,你回來啦!」
他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很不錯,摸摸我的頭,進來時,順勢就拉起了我的手。豆蔻和抱玉悄悄地離開,整個寢殿只剩下我和他。
我側過頭看他:「阿止,你昨晚睡得好麼?」
「嗯。」他笑著點頭,脾氣還是那麼好,褐色的眼珠泛著一股子溫柔:「幸好有小滿陪著,我才睡得那麼好。」
「我就說我很暖和!」
我得意極了,又不忘叮囑他:「不能著涼,著涼會生病。」殷止很鄭重地答應了,還不忘向我道謝。
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就知道,嫁給他是一件頂頂好的事。
今天的晚食,我和殷止一起用的,和慶殿的菜色很簡單,同白鹿台的也差不多,只不過還要更清淡些。
殷止的吃相很好看,他還給我夾菜。其實吃到最後,我已經吃飽了,可殷止給我夾的菜還剩下不少,我想了想,把它們全吃光了。果不其然,我再一次吃撐。可這會兒豆蔻不在,不能給我揉肚子,殷止也沒有誇我。
我有些沮喪。
洗漱過後,殷止開始看奏疏,我抱著肚子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圈點批註。
等啊等,等到燈花都有些昏暗了,才終於等到他放下筆,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阿止,你怎麼都不誇誇我呢?」
我有些失落地看著自己的肚子,現下仍舊有些難受:「你給我夾的菜,我都吃完了……我沒有浪費糧食,你可以誇誇我嗎?我很喜歡你誇我的。」
殷止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懊惱似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給小滿夾了太多。」
說罷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還難受麼?」
我誠實點頭,確實還有些難受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她會輕輕幫我揉肚子,可舒服了。
可殷止卻說,他也可以幫我揉肚子。我撓撓頭,攤開了肚皮,既然他願意幫忙,那就揉罷。殷止很小心地伸出手,幫我揉肚子,他的力道不大不小,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而越困,我腦子就越不靈光。實在是被他揉得太舒服,我打了個哈欠,索性把頭枕到他腿上,又膽大包天地舉起他的手放上腦殼,閉了眼睛還不忘提要求:「阿止摸摸我的頭,我好喜歡被你摸摸頭……」
殷止沒有拒絕,反而將指尖插進我髮根,輕輕按壓起來,我迷迷糊糊地聽他說話。
「我四歲那年,養過一隻霄飛練。」
「它總是藏在芭蕉叢里,喜歡同我親近,不管我是揉它肚皮,還是伸手摸摸它頭,它從來都不會生氣,甚至還很歡喜……它和小滿真像,連名字都一樣。」
我聽了個囫圇,只知道「嗯嗯哦哦」地點頭,他的聲音輕和,聽著直叫人想睡覺,睡意翻湧間,卻又聽見他在我耳邊輕喚:「小滿?」
我長長地「嗯」了一聲,眼睛極力睜開一條細縫,稍微清醒了些。
他的指尖輕摁上我額心,好聲氣地問我:「今晚我還和你一起睡……好麼?」
這有什麼不好的。
我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腦殼從他腿上支棱起來,又慢吞吞地爬上了床,睡過去的前一秒,還記著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快過來。
之後,之後的事嘛,我就記不得了,平常這個時候,我早睡著了。
唉,做皇帝真的好辛苦啊,這麼晚才能睡……
十二
我就這麼在和慶殿住了下來,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我與殷止也愈發熟稔起來,知道了好多好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殷止很忙,但其實也沒有我想的那麼忙。
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愛看奏疏,有些時候,他會看書,還會寫一寫字。
真是奇怪。雖然我不認得他寫的都是些什麼,可我就是覺得他寫的字比別人的要好看。
晚間寢殿里仍舊不點碳,蘇中官說,殷止的身體受不得乾熱,點了碳會病得更嚴重,他還告訴我,其實阿止最不愛喝苦藥,好些時候都偷偷倒掉。
「娘娘可千萬不能忘。」
蘇中官給我帶桂花味的糕點,認真叮囑我:「監督皇上喝藥這樣重要的事,老奴就交給您了。」
「生病就要吃藥,吃藥病才會好。」這麼一想,我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感受到蘇中官對我的信任,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重就先生放心,我一定盯著阿止乖乖喝藥。」
蘇中官和藹地笑起來,一點都不像別人說得那麼嚴厲,他悄悄對我說:「皇上喝完藥若是嫌苦——書架下頭有個八寶攢盒,裡面裝了好多蜜餞,皇上吃一顆,您吃兩顆。」
我喜歡吃蜜餞,可又不明白:「為什麼我能吃兩顆呢?」
什麼都沒幹,還能比殷止多吃一顆蜜餞,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蘇中官慈愛地看著我,一點也不嫌我問得多,他說:「因為娘娘是個好孩子,合該多吃一顆。」
啊,原來是這樣啊。
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後果然在書架下找到了那個攢盒,打開一看,滿滿一盒子全是蜜餞,聞起來就很香甜,以至於殷止每回喝藥時,我比他還要更積極,生怕他因為怕苦把藥偷偷倒掉。
等到他喝完藥,我就給他剝一枚甜甜的糖蓮子,然後再給自己剝兩枚。
他第一次看到這攢盒,還有些詫異,不過也只是短短一瞬,然後他看著我:「……小滿怎麼知道攢盒在書架下頭呢?」
我心裡秉持著這是我與蘇中官的秘密,不肯告訴殷止,可又覺得有點心虛,不敢抬頭看他,只一味狡辯:「是……是它自己跑出來的!」
殷止好笑地看著我,眼睛柔和得像一片深湖,「怎麼只給我一顆呢……好小滿,怎麼這麼快就被收買了?」
我下意識地反駁:「我才沒有!」
話音剛落又立刻捂住嘴,生怕自己說漏了什麼,可殷止點點頭:「是重就先生,對不對?」
我睜大眼睛,怎麼想也想不通,他怎麼就知道是蘇中官給的蜜餞呢?
明明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心裡懊惱極了,連豆蔻都不知道呢……我給她帶糕點時,差一點就要全盤托出,最後卻還是憋住了。
可殷止還是那麼好,他跟我說,不會告訴蘇中官計策已經敗露,他也會好好喝藥,不過——
以後每回喝完藥,我必須要悄悄地多給他一顆蜜餞,作為報酬,我可以吃三顆蜜餞。
「除了我們,誰也不知道。」
好吧,被他說服了。
我哼哼唧唧地又往袖子裡塞了一顆蜜餞,心想蘇中官讓我看著殷止喝藥,只要他喝了,那我吃了兩顆蜜餞還是三顆蜜餞,應該也不是很重要吧?一想到殷止說,這是我和他的小秘密,不知怎的,我心裡隱隱還覺得有點高興。
「阿止,你真好。」
我情真意切地看著他,嘴甜地不得了,「我能出去玩一會兒麼?就一會兒。」
現下午後,我被袖子裡的那顆蜜餞勾住了,一點都不想午憩。
殷止點了點頭:「一刻鐘。」
我笑嘻嘻地拉著他繼續說好話,雖然翻來覆去總也繞不過那幾句,但還是叫殷止寬泛到了兩刻鐘。
真好,可以去找豆蔻了。
我跑出和慶殿,熟門熟路轉了個彎,一眼就看見值事房裡頭繡花的豆蔻。
「豆蔻,豆蔻!」雖然上午才見過,可我還是覺得有點想她,袖子裡的蜜餞那麼甜,豆蔻一定會喜歡:「……你快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豆蔻笑得很甜蜜,假裝驚奇:「哎呀,是糕點?還是飴糖?」
「都不是。」走近了,我得意揚揚地要她閉上眼,「你嘗一嘗就知道了!」
說罷,把袖裡那顆糖蓮子喂進了她嘴裡。
「甜的。」
豆蔻睜開眼睛,笑著看我,「是糖蓮子。」
我眼巴巴地瞧著:「豆蔻喜不喜歡?」
她點頭:「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娘娘給的糖蓮子真甜,奴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甜的糖蓮子!」
我放下心來,她喜歡就好,只要她喜歡,我就覺得高興,「以後我每天都能給豆蔻帶好吃的蜜餞,明天給帶其它味道的!」
豆蔻卻搖搖頭,她用手幫我梳理好跑得有些亂的髮髻,一邊叮囑我:「娘娘乖,自己吃就好,不必給奴帶。」
「你放心,我吃過了。」我四處看了看,自以為很隱秘了,便小聲地告訴她:「以後我每天都能有三顆蜜餞,我吃一顆,豆蔻吃一顆,還剩一顆我就偷偷藏在你給我縫的荷包裡頭攢起來,咱倆以後悄悄地吃。」
那個攢盒裡的蜜餞,似乎永遠也吃不完。
豆蔻喟嘆一聲:「娘娘啊——」
她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誇了我:「娘娘在這方面,總是很聰明的。」
被人夸聰明的經歷實在是難得,我有點害羞,低下頭謙虛:「其實也還好啦,阿止才聰明呢。」
要不是他,哪來多出的那顆蜜餞呢。
十三
每隔半個月,朝臣們就能休沐一天。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只有在這一天,殷止才能睡一會兒懶覺。平日裡經常是我還沒醒來,他就已經離開。不像現在,我睜開眼睛後,他還在我身邊躺著。悄悄打了個哈欠,我揉揉眼角,趕走昏沉的困意,腦袋逐漸清楚起來。
殷止睡得很好,我不想把他吵醒,於是側躺著,認真地望著他的臉。
他真好看。
除了豆蔻,他是我見過的人里,最好看的那一個。
不知道看了多久,我左手手心變得汗涔涔的,極不舒服,我下意識地動了動,與我十指相扣的殷止被驚醒,呼吸由輕慢變得稍稍沉急。他慢慢睜開眼睛,而後偏頭朝我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小滿醒了?」
我點點頭,同他一道坐起身來。
「阿止。」
我喚了一聲,而後聽見他傳來輕輕的一聲:「嗯?」
想了想,我很認真地看著他:「我覺得,你今天比昨天好看。」
殷止嘆了口氣,好像有點傷心似地問我:「如此說來,小滿是覺得,昨天的我不好看麼?」
「不是不是!」
我趕忙否認,「我的意思是,你昨天好看,今天更好看,唔……你每一天都在變好看!」
殷止沒說話,好像不信我。
「真的!」我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該如何用我知道的漂亮話去描述他的好看,「……阿止知道白鹿台種的梔子花嗎?白白的可嬌嫩,你和梔子花一樣好看,身上也都是香香的。」
末了我又連忙補充道:「只不過——梔子花身上的香味濃濃的,阿止身上的香味淡淡的……」
剩下的話湮滅在唇齒間,我不敢再說,眼看著我愈多說一句,殷止的臉便愈紅上一分,這樣下去,他又要生病了。春日裡天氣好,好不容易停了兩天藥,我還是不要惹他生氣的好……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生氣。
殷止沉默著下了床,被小寺人收拾好後,繞過屏風去了外間,不多時,我就看見了豆蔻笑吟吟的臉。
她進來替我洗漱更衣,我乖乖地抬起手,豆蔻給我穿好衣裙,又給我梳了個簡單的髮髻。
今天的她還是那麼好看。
「豆蔻——」
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我看著鏡子裡為我整理衣襟的豆蔻,甜蜜話張口就來:「你今天真好看,就像白鹿台的粉芍藥一樣好看!」
豆蔻早已習慣了我粗糙直白的誇獎,起初還會難為情地垂頭,後來卻越聽反應越平淡。她把我扶起來,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兒:「娘娘也真好看。」
要夸人就一起夸,於是我點頭肯定:「我們真好看!」
說著,我們往外間走去。
殷止竟然還沒有去前殿,難道是在等我?眼見著他朝我伸出手,我立刻巴巴地牽住了。
「阿止,你是在等我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忽然伸出手輕輕擰了擰我的臉頰。我有些困惑,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可是他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問,索性就安安靜靜地跟著他去了前殿。
這沉默一直持續到朝食過半,我剛喝完碧梗粥,殷止的聲音突然幽幽地傳進了我的耳朵里。
「小滿……」
我轉過頭看他,用眼神詢問他什麼事。他神色平淡,不辨喜怒:「早上說的那些話,都是哄人開心不是?」
什麼叫哄人?
我嚴肅地看著殷止:「我從來不說假話的!」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而後看著我的眼睛,狀似無意地發問:「梔子花和粉芍藥,小滿以為,哪個更好看?」
說實話,這個問題有點難住我了,梔子花和粉芍藥,哪個都是我的心頭好。可殷止既然這樣問,那我就不得不選出一個了。於是我低頭認真思考了一下,而後抬頭,極其肯定地告訴他——
「粉芍藥。」
梔子白確實好看,可粉嫩嫩的顏色看著多熱鬧呀。
殷止輕輕咬牙,看了我半晌,突然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罷了。」
他無奈地搖頭,轉而問我吃飽了沒有。我仔細感受了一下,說沒吃飽其實也不餓了,說吃飽了又還能再吃一點兒。
六月斑鳩,不知春秋。
以前沒有什麼衣裳穿,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我向來是冷了不曉得穿衣,熱了不曉得脫,吃飯只感受得到餓,卻分不清飽脹,後來入宮遇見豆蔻,這些事情便都由她經手了。
我轉過頭看向殷止,由他來決定我要不要繼續吃,自第一次用飯吃撐後,用飯時他總是看顧我許多。殷止摸了摸我的肚子,輕輕按了按。他沉吟一聲,然後把抱玉喚了進來:「几上的,可以撤下了。」
這意思,是我已經吃飽了。
行罷,我跟著他站起來,今天殷止應該會看書,要不就是寫字。可我料錯了,今天殷止既沒有看書,也沒有寫字。他又變回了之前溫柔和煦的模樣,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憐惜:「……幾個月沒出殿,小滿都快要悶壞了。」
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說實話,要不是殷止提起,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整整三月未曾出過和慶殿。
每日裡不是吃了睡睡了吃,就是粘巴糖似地黏著殷止,壓根兒沒有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一轉眼,三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雖然和殷止待在一起,我並不會覺得悶,但能到花園裡頭走一走,也是極好的。
抱玉聽見殷止和我要去花園,迅速備好了玉輅。也是這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蘇中官了。我坐在殷止旁邊,小聲問他蘇中官去了哪裡,好久不見,我都有點想他了。
殷止捏了捏我的鼻尖,要我別擔心:「重就先生去忙別的事情了,過段時間就回來……若他知道了小滿想他,一定很開心。」
聞言我放寬心,給他看手裡的毽子。
「好看。」
他誇了一句,我有些得意:「豆蔻給我做的,她手可巧可巧了!」
剛說完,御花園就到了。
我興沖沖地下了玉輅,拉著豆蔻一起踢毽子。踢著踢著,豆蔻突然扯扯我衣角,示意我回頭看。
我正踢得興起,硬是等腿軟得接不住了才轉身,剛看了一眼,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跑。顧不得滿頭大汗,也不要毽子了,趕忙回到殷止身邊。
良妃和德妃站在殷止面前,面目柔美,也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來的。見著我,還很和善地喚了一句:「貴妃娘娘。」
我剛答應了一聲,四妹妹的叮囑突然在腦海里迴響起來,我意識到,她們好像都是來搶皇上的,不行,我也要搶。
身體比意識更快,等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的雙手已經緊緊抱住了殷止的右臂。
殷止有些詫異,但不知怎的,我又分明覺得他有些高興。
反正,比早上的時候高興。
他接過抱玉送來的手帕,動作輕柔地替我擦汗,等我的臉變得乾爽了,才肯停手。
「怎麼了?」
殷止低聲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索性就只搖搖頭,滿心懨懨,渾身都不得勁兒。
瞧著我這副模樣,他便吩咐抱玉,要帶著我回和慶殿。見我們要走,德妃連忙喚住我,笑容明媚:「貴妃好久沒有去我那裡坐坐了,等幾日空閒了,可一定要來。」
良妃附和著,也邀請我去她那裡。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們怎麼突然變得這般熱情,要知道,我和她們也就見過寥寥幾次面。平常時候,我呆在白鹿台裡頭,有豆蔻和其他幾個小宮女陪我,所以她們不來找我,我也從來不找她們。
再說了,現在還有殷止陪我玩,我一點都不想去她們那裡坐坐。
於是我誠實搖頭,拒絕了她們:「我不想去。」
殷止拉著我往玉輅上走,聲音溫和且縱容:「不想去便不去。」
御花園裡沒精打采,但一回到和慶殿,我就變得生龍活虎。剛準備告訴殷止,自己想要繼續踢毽子,卻被他提溜到書房:「既然不累,就陪著我寫字罷。」
十四
陪著殷止寫字,最大的用處便是叫我明白了,自己真真是不學無術。他好心教我寫字,我卻因為他的聲音太柔和,躺在他懷裡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時鼻尖縈繞著濃濃的飯香。
遲鈍如我,竟也難得地感到了些許羞愧。
於是午食我堅決不肯抬頭看殷止,只顧著埋頭刨飯,臉跟飯碗如同黏在了一起。一塊兒兔肉出現在碗里,殷止不贊同的聲音傳來:「還在長身體,不吃點菜怎麼行。」
我悄咪咪抬起腦殼,想要偷看一眼,卻被他逮了個正著。不過殷止什麼也沒說,看著也並不生氣。
這頓飯和往常一樣,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讓我放下筷子,免得腹痛。
他的脾氣,怎麼就這麼好呢?我摸了摸肚子,滿心感慨,然而沒等我感慨完,就被殷止捏住了臉頰:「來,咱們繼續。」
說罷又把我抓到了書房,仍舊像上午那般教我寫字。我規規矩矩地站在殷止懷裡,他幫我捏住筆,而後手把手地教我。
說實話,他對我的要求真是極低。
「也不是要小滿考個狀元,學完一本千字文便極好。」殷止蘸了蘸墨,聲音輕快,「好了,先來寫一寫小滿的名字,寫完了小滿的,再寫我的。」
他帶著我寫了一遍我的名字,又在一旁的空白處寫下他的名字。
我看了看紙上的四個字,又看了看殷止右手上的玉扳指,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去:「阿止……」
他輕輕「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
我看著他的眼睛,滿是認真:「你不要喜歡別人,你只喜歡我,好不好?」
說罷又覺得不太準確,畢竟宮裡有那麼多人,就連我都還有豆蔻要喜歡,這樣對他實在不公平。想了想,我把這句話改成了:「阿止最喜歡我,好不好?」
殷止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後看著我,神色嚴肅起來:「那麼,小滿最喜歡誰呢?」
我最喜歡誰?
低下頭,我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腦海中浮現出豆蔻,而後又是殷止,但緊接著,一張兇巴巴的小臉跳了出來,占據了我所有視線,她罵了一句「小傻子」,然後把半個饅頭塞進我手裡。
「四妹妹。」
我抬起頭,小聲又堅定地告訴殷止:「我最喜歡四妹妹。」
殷止有些意外似的,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為什么小滿最喜歡她?」
為什麼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
四妹妹很兇,總是說我笨,說我傻,最見不得我哭,總是不耐煩地看著我。
這樣的四妹妹,我為什麼會最喜歡她?
大概是因為,她老是惦記著我有沒有吃飽,也總會偷偷跑來看我,即便再不耐煩,也還是會伸出手抱抱我。
她說我笨,卻不許別人這麼說。
「你看,我教給你的那些話,你全都記住了……所以你不笨的,你只是不聰明。」
我點點頭,四妹妹這麼聰明,她說的話,一定沒錯。此後我便牢牢記住,只有四妹妹才可以說我笨,其他人說的,都不算數。
所以當殷止問我,為什麼最喜歡四妹妹,我想來想去,只想出四個字:「四妹妹,好。」
「四妹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