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滿完整後續

2025-08-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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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當初跟著殷止認字的時候專心些,也不至於如今翻開書才曉得,還有好些生字不認得。圓圓幫我把不熟悉的字都圈了起來,答應以後有空就來教我。

「娘親要認真些。」圓圓看著我,認真叮囑:「千字文早些背完,爹爹就早些回來。」

我點點頭,自然是要認真背的。

以前我學千字文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候想偷懶了,就會朝殷止撒嬌耍賴,他心一軟,便會鬆口讓我休息。

可現在,我每天都有花時間背千字文呢!

雖然總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我仍舊覺得,自己一定很快就能背完。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就三十五歲了。

圓圓辦了一場熱鬧的生辰宴,給我慶生,這時候的他,也是個爹爹了。他的第一個小孩,是個男娃娃。

圓圓說:「娘親,給這孩子取個乳名兒吧,叫著順口些。」

我現在已經敢抱軟軟的小孩了,我聞到他身上純凈的奶香,覺得他真是好可愛好可愛,於是我告訴圓圓:「就叫他香奴好不好?」

圓圓點頭,看著我笑:「好,娘親取什麼都好。」

晚上宴會結束後,我回到康壽宮,找到我的小冊子,提筆工工整整地寫下:「圓圓生了一個孩子。」

我把小冊子藏在枕頭下,而後心滿意足地躺下。

這個小冊子上面,記錄的都是叫我覺得開心的事情,等阿止回來了,我就拿給他看,他也一定會很高興。我要讓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裡,我也有乖乖聽話。

啊,我還要告訴他,圓圓很擅長做爹爹。

於是四十歲這年,我又在小冊子上添了一句話:「圓圓生了好多孩子。」

這些孩子有些還在襁褓之中,有些已經能跑了,壽康宮每天都有許多小小客人來訪,有時是自己跑來,有時則是被他們各自的母親帶來。

我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我。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我背書的時間少了許多。可當我看見孩子們的笑臉,便也覺得沒甚關係了,那麼多可愛的臉,每一個都像極了小時候的圓圓,看著多叫人高興吶!

他們嘰嘰喳喳,歡快得像一群雀兒,不住地叫我:「皇奶奶!皇奶奶!」

我便一個一個答應。

女孩兒總是要安靜些,我和豆蔻最喜歡給她們梳頭,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著就惹人疼。男孩兒就要皮實多了,壽康宮裡頭的花瓶,不知碎了幾十籮筐。

我看著他們慢慢長大,變成清俊的少年,變成美麗的少女,而後長成一個個小大人。

真好啊。

這樣鮮活年輕,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卻已經老了。

鏡子裡的頭髮早已不再是濃濃的烏色,眼角也悄悄爬上了許多皺紋,就連手背,也開始變得乾枯了。或許是我五十三歲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圓圓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看我了。

我問豆蔻,豆蔻卻只說圓圓最近很忙,等他有空了,自然就會來看我了。

也是,我點點頭,繼續背書。

我貼著書看字,越看越想嘆氣,這書上的字,怎麼印得越來越模糊了,下回得叫抱玉再給我拿一本新的來。

可是我也很久沒有看見抱玉了。

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忙,我嘆了口氣,翻出枕頭下的小冊子,寫下一句:「圓圓好忙,我有點想他。」

寫完後我看了看,寥寥幾個字,卻寫得歪七扭八的,不過我也沒打算改。

我慢慢把小冊子放回去,邊放邊小聲嘟囔著:「叫你不來看我,叫你不來看我,我要給你爹爹告狀……」

剛顫顫地坐下,遠處突然傳來撞鐘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我慢慢地數著,一共撞了二十七下,不多不少,和殷止離開那天晚上的鐘聲,一模一樣。

我看了看豆蔻,眼底一片茫然。

沒過多久,康壽宮就有人來了,我看向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圓圓?」

「皇奶奶。」那人笑了一下,雙眼卻通紅,他說:「您認錯人啦,我不是爹爹。」

我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發現真是自己認錯了人。

「是香奴啊,瞧皇奶奶這記性!」我驚喜地拍了拍腿,拉著他在我身旁坐下,很有些高興:「香奴,你好久沒來看皇奶奶啦,你喜歡的茯苓糕,皇奶奶天天都給你留著吶!」

說完我就要喚人去取,但卻被香奴攔下。

這孩子脾氣好,長得也像他爹爹,此刻他拉著我的手,聲音溫和:「皇奶奶,香奴不餓。」

說罷,他似乎是極力忍耐著什麼,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開口說道:「皇奶奶,爹爹有話要告訴您呢。」

我看著他,迷茫極了:「什麼話呀?」

香奴仍舊是微笑著,可我總疑心他快要哭了,不過他到底是沒有哭出來,而是好聲氣地對我說:「皇奶奶,爹爹要離開一段時間,叫我來告訴您一聲,讓您別擔心,他很快就回來。」

我沮喪極了,小聲抱怨:「……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他爹爹不讓我看一眼,他也不肯讓我看一眼。」

抱怨完了,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他說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說了。」

香奴點點頭,看著我道:「爹爹說,等您背完了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這孩子,跟他爹爹真是一模一樣。」我嘆了口氣,叮囑香奴:「你幫我告訴他一聲,就說娘親曉得了,一定會認真背書的。」

「……皇奶奶,香奴還有事,下回再來看您!」

香奴掩面站起,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嚇了一跳,這孩子,急匆匆的,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我搖搖頭,拿起書繼續看,豆蔻走過來,勸我早些休息。我想了想,也對,這麼晚了,是該歇息了。燭火被吹滅,室內昏暗下來,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床幔。

突然,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少師夫人會如你這般陪我瘋玩嗎?尚書夫人會像你一樣崇拜疼愛我嗎?」

我坐起來,驚疑地看向四周:「……圓圓?」

「別人的娘親再厲害,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我撐著床站起來,跑到外廳,急急地四處尋找:「圓圓?你在哪裡?別藏起來,娘親真的找不到你……」

「娘娘!」

豆蔻被我的動靜驚醒,匆匆起身點了燈,趕到我身邊:「娘娘,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搖頭,有些著急地看著豆蔻:「豆蔻,我剛剛聽見圓圓的聲音了!」

「您一定是背書背得太累了。」豆蔻扶著我,在椅子上坐下,「明天奴去請宋御醫,給您瞧瞧,開些食補的單子。」

她這樣一說,我便疑心自己真是聽錯了。

剛想抬頭說些什麼,看見豆蔻的臉時卻又猛地愣住,她眼眶紅紅,帶著幾分疲憊與悲意,鬢邊的銀絲在燭火的照耀下幾近透明。

我有些驚疑,豆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憔悴了?明明前些天看她,還很精神呢。

突然便有些愧疚,我低下頭,再抬頭時,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真是我聽錯了,豆蔻,你快快去睡覺,不睡覺會生病的。」

她要送我回去,我卻一再堅持:「你先睡你先睡,我睡不著,坐一會兒。」

屋子裡頭不冷不熱,豆蔻替我披了件衣裳,聽話地回去了。

靠坐在椅子上,我看著桌子上的千字文發獃,想不起背過的書,滿腦子只是圓圓。他從小就聰明,又孝順,從來沒有嫌棄過自己有個笨娘親。

「……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當年我愛趴在搖籃邊,看著他睡覺,看著看著,自己也總會不小心睡著。緩緩起身,我在廂籠里找出他小時候裹過的襁褓,而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將它緊緊抱住。

這竟是我唯一親手做過的東西。

他剛出生時,我看他的臉蛋圓圓,嘴巴也圓圓,便對殷止說,他的名字就叫圓圓吧。

殷止依了我。

後來我會寫的名字,第三個是圓圓,第四個是殷元,但無論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他們都屬於我的小孩——

陪了我三十五年,卻在今夜離開的小孩。

屋子裡空蕩蕩,屋子外月圓圓,整個世界只剩下我輕輕的呢喃。

「我的小孩,最最厲害。」

二十四

圓圓生的小孩有點多。

他的小孩們長大後,生的小孩加起來,就更多了,我從皇奶奶變成了太奶奶。

看著這些小孩慢慢長大,同時自己卻在慢慢變老,這實在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當然,變老的不只是我,還有豆蔻。可她在我眼中,好像與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大姐姐,並沒有任何不同。

我們倆互相攙扶著,一同看著在康壽宮跑來跑去的這些可愛小孩,慢慢變成了大人,又各自成了家。

小孩們叫我太奶奶,小孩的小孩們也叫我太奶奶。

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我開始分不清他們和他們的爹娘,但更叫人難過的是,我已經習慣康壽宮裡熱熱鬧鬧,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小孩們不來我這裡玩了,周邊變得冷冷清清,沒人叫我太奶奶,我總覺得寂寞。

後來我才曉得,香奴看我年紀大了,怕這些小孩衝撞了我,於是叫他們的爹娘拘住了這些皮娃娃。

我可生氣了,他們不來,誰陪我玩?

香奴也真是的,都不問問我就做決定。

我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剛想拄著拐杖去找他算帳,豆蔻就從外頭回來了。

我嘴一癟,就要告狀。

「豆蔻豆蔻,你知不知道香奴他——咦?」

我睜大昏花的雙眼,努力看得仔細些,藏在豆蔻身後的,好像是個……漂亮的女娃娃?

好吧,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忘記了找香奴算帳,我巴巴地看著豆蔻。

「來。」

豆蔻讓出身後的女娃娃,聲音溫和慈愛:「叫太奶奶。」

良久,怯怯的聲音傳來:「……太奶奶。」

「哎!」

我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笑眯眯地看著面前衣衫單薄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好可愛,又好可憐。

真好呀。

七十六歲這年,我得了個小乖乖。

二十五

小乖乖沒有名字。

豆蔻說她的身世可憐,剛出生,爹爹就為國戰死了,不久後娘親改嫁,從小她就被親戚們蹴鞠似地踢來踢去,最後送進了幼慈院。

我聽了,心裡難過得不行,五六歲的小小人兒,怎麼就要吃這麼多的苦楚。

翻遍我認識的所有字,我給小乖乖取了個名字——

長欣。

意為長久的歡欣。

平時麼,我和豆蔻都習慣叫她欣欣。欣欣是個乖巧卻又很彆扭的孩子,她好像實在習慣不了別人對她好。豆蔻把欣欣送進了宮裡的學堂,同別的小孩一起上課,她第一天去學堂,我想要哄她高興,便特意去接她放課,順便嘛,也替她撐一撐腰。

畢竟欣欣性子軟,萬一被那些調皮蛋欺負了怎麼辦。

放課後見著我,欣欣果然愣住了。

雖然她什麼也沒說,可我看得出來,她很快活,但這快活只持續到晚間點燈後。

或許是之前等得有點久,吹了些冷風,我很不幸地受了寒,開始咳嗽。

其實也不嚴重,可欣欣卻開始悶悶不樂。我安慰她許久,可小孩抱著我的手臂,眼裡仍舊是滿滿的懊惱和愧疚。

第二天,欣欣怎麼也不要我再去接她放課,豆蔻有些不明白,可我卻答應了下來。

我曉得,她是不想我為她生病。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欣欣什麼都沒說,我卻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這大概,便是從前阿止說過的緣分罷?

要不然怎麼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得不得了呢?

有了欣欣後,我再也沒有覺著寂寞過,每天都高高興興的,直到豆蔻告訴我,欣欣在學堂被欺負了。

在此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是這樣一個偏心護短的人。

我拄著拐杖,顛顛地跑去找香奴算帳。誰叫欺負欣欣的就是他小孩的小孩,冤有頭,債有主,我合該找他這個做皇爺爺的理論。

而香奴,也果然拿我沒辦法。

「香奴不疼皇奶奶了……嗚嗚,先是欺負皇奶奶,又欺負我的欣欣……」

「不哭不哭,皇奶奶,瞧您說的,香奴哪裡敢欺負您?!這罪名,孫兒怎麼擔得起……」

香奴拿著帕子,要給我擦眼淚,被我一把搶過,蠻不講理道:「你就是欺負了!你不讓小孩們陪皇奶奶玩,我要給你皇爺爺和爹爹告狀!」

說罷擦了擦眼淚,又繼續哭:「可憐我的欣欣,小小年紀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進了康壽宮,以為能安生個幾天了……唉,都怪我這個太奶奶老了,不中用了,護不住她……」

「皇奶奶,您再哭下去,爹爹該託夢罵我了。」

香奴無奈極了,好聲好氣地哄我:「只要您不哭,要什麼香奴都給……殷琛呢?趕快讓他給吾滾過來!」

聽到這裡,我的哭聲立馬小了一點。

香奴見狀,聲音更大了,催促寺人道:「……愣著做甚,還不快些!」

把欺負欣欣的冒失鬼教訓了一頓後,我毫不客氣地要了許多補償,而後揚眉吐氣地回了康壽宮,還是香奴親自送的我。

欣欣應該是在宮門口等了我好久,寒冬臘月的,小臉都冷僵了。

我心疼壞了,趕忙拉著她回宮。

「太奶奶。」

暖和過來的欣欣捧著核桃酥,有些彆扭地垂眸,「又不是什麼大事,哪裡就得您這般費心……」

「才不是呢!」

我看著欣欣,很認真地告訴她:「欣欣受了委屈,就是天大的事。」

欣欣突然就哭了。

我只管給她擦眼淚,並不勸她別哭,小孩從前肯定受過許多委屈,哭一哭是好事呢。

等欣欣哭完了,聖旨也剛好到。

「我的欣欣,以後就是小郡主啦!」我摸了摸欣欣的頭,這幾日,她終於被我和豆蔻養得白潤了些,「我們欣欣可真好看……以後誰還敢欺負你,太奶奶的拐杖可不依!」

「太奶奶……」

欣欣放下聖旨,慢慢靠進我懷裡,又要哭了,「您怎麼這麼好,怎麼能這麼好……」

「因為欣欣好呀!」

我輕輕地拍她的背,笑眯眯地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太奶奶喜歡欣欣,很喜歡很喜歡!」

「欣欣也喜歡太奶奶。」抱著我的小手更緊了些,懷裡的小孩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很喜歡很喜歡……」

我喜歡的欣欣也喜歡我,這可真是好巧,又好妙。

懂事的小姑娘陪在我身邊,給我念千字文,替我捶背,將一顆真心捧到了我面前。

可她越懂事,我便越難過。

都是太奶奶不好,該早些去接她的,我可憐的欣欣,在來康壽宮之前,該是吃了多少苦啊?吃飽穿暖遠遠不夠,我還要給她很多很多。

於是欣欣在我和豆蔻的疼愛下慢慢長大,出落成了一個美麗溫婉的小少女,許是有了陰影,她每回一看見殷琛就躲。

殷琛沒法子,跑來找我:「太奶奶,您幫幫我吧,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也真的喜歡長欣……」

我「哼」了一聲,抱著拐杖搖頭:「欺負欣欣的大壞蛋,我才不幫你呢!」

豆蔻實在覺得好笑,勸他先回去。

殷琛卻耍賴皮,在康壽宮犟著,怎麼都不肯走。

不一會兒,欣欣過來陪我背書,殷琛眼睛一下就亮了,欣欣卻嚇得轉身就逃,他連忙追上去。我和豆蔻悄悄跟著他們,來到了康壽宮的小花園裡,欣欣不肯理殷琛,他竟急得哭了,我心裡一陣暢快,總算覺得大仇得報。

「欣兒,我喜歡你……」

「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可我不知道怎麼說,見你不理我,還鬼迷心竅地欺負你。」他突然拉起欣欣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打我吧,打我!要是這樣能叫你不討厭我……」

欣欣似乎被嚇住了,豆蔻剛要出去阻止,卻被我攔住,而後隨我一同慢慢離開。

回到前廳,豆蔻不解地問我為什麼。

我告訴她:「欣欣臉紅啦!」

過了一會兒,欣欣回來了,我不說話,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她,欣欣的臉,更紅了。

「欣欣想好了嗎?」我拉過她的手,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太奶奶……」

欣欣靠在我手臂上,有些不好意思,「殷琛他不壞的,雖然小時候他總是捉弄我,卻也護著我,不許別的人來欺負……這人就是個棒槌。」

我頗為認同,不過:「雖說是個棒槌,倒也是個好棒槌,最最重要的,欣欣也喜歡這個棒槌。」

欣欣羞得不行,嗔怪道:「太奶奶!」

我便什麼都不再說,只是促狹地看著她笑。

殷琛的動作很快,欣欣十六歲的生辰一過,他便去求了香奴的聖旨,將婚期定在了三月後。

康壽宮裡很是忙了一陣子。

親手養大的小姑娘要嫁人了,我和豆蔻自然是滿滿的不舍,可一想到多了個人疼欣欣,心裡又覺得高興。

我們替欣欣備下了六十四抬嫁妝,裡頭什麼都有,我卻還是嫌少,本想再添幾箱,可是豆蔻說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合規制了。

這倒是,雖說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也不能給欣欣添亂不是?

再者,成親前給的才叫嫁妝,成親後給的叫零花,大不了等欣欣嫁過去了,我再把好東西悄悄地塞給她,也是一樣的。

咱們康壽宮嫁出去的小姑娘,若是愁沒錢花,那是萬萬不能的。

豆蔻誇我聰明,說她和我想到一處去了。

我就知道,她也心疼欣欣呢。

婚事愈近,康壽宮裡便愈發喜氣洋洋,所有人看起來都那麼開心,除了欣欣。

小姑娘憂心忡忡的,似乎是有心事,卻又不肯說。

我曉得,她這是捨不得我和豆蔻了,但人總要學會種自己的花。千挑萬選,還是殷琛這混小子護得住人,欣欣嫁過去了,肯定不會受委屈。

正月初七,宜嫁娶。

欣欣穿著喜慶的紅嫁衣,在鏡子前哭成了淚人兒。她緊緊抱著我,怎麼都不肯鬆手:「……不嫁了,欣欣不嫁了,欣欣要陪著太奶奶。」

傻姑娘。

我嘆了口氣,總是這麼懂事做什麼。

欣欣很好哄,我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頭摸出一塊核桃酥,她便破涕為笑,只是眼裡仍舊是滿滿的不舍與難過:「太奶奶……」

我摸著欣欣的頭,想起她剛來康壽宮時的樣子,心裡頭一陣感慨。

小小的姑娘,竟已長得這般大。

「欣欣不要擔心。」

我輕輕擦乾小孩濕漉漉的臉,今天是個好時日,可不能一直哭鼻子:「太奶奶有豆蔻陪著……只要欣欣過得好,太奶奶就好。」

欣欣聽話地跟著喜婆走了。

剛走到門口,她又折返了回來,跪在我和豆蔻面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豆蔻眼眶紅紅,轉過頭來看我。

我努力憋住眼淚,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吉時已到,欣欣終究是離開了。

康壽宮又一次變得空空蕩蕩,只是幸好,還有豆蔻,日子倒也捱得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喜歡曬太陽。

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臉上,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尤其是秋天,就更睏乏了。

我靠在躺椅上曬太陽,微闔雙目,不住地打哈欠。

周邊吹著輕輕的風,豆蔻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風,免得我受涼。

「娘娘。」

她的聲音溫和,柔軟,帶著一股子安心感:「奴去接欣欣放課。」

我困到說不出話,只能輕輕點頭。

豆蔻起身,慢慢離開。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樹葉在頭頂上發出碎碎的響,一切都是那麼晴朗,漂亮。

難不怪嘉寧那麼喜歡曬太陽。

暖洋洋的太陽,真的會讓人睡得很香。

二十六

「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餓……」

稚嫩的哭聲迴蕩在耳邊,我自夢中驚醒,這個聲音……是我的欣欣!我撐起沉重的身體,急急掀開被子,眼看著就能穿鞋下床,卻被床邊的人攔住:「太奶奶!」

「別攔著我,別攔著我!」

我著急得不行,可面前這小姑娘卻怎麼也不依:「您乖乖躺著,要什麼,我拿就是了……」

「唉呀!」

我急得拍了拍大腿,「我聽見欣欣在哭呢!說她冷,還說餓,我得趕快去幼慈院接她!」

面前梳著婦人髻的小姑娘突然愣住,我看了她兩眼,剛想說怎麼這麼眼熟,就聽得她哽咽了一聲「太奶奶」,而後抱著我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哦……」

我下意識地就開始安慰她,奇怪,看見她傷心,我怎麼會覺得這麼心疼?等她哭完,我又迷糊了:剛剛我要去做什麼來著?

算了,不想了。

我看著鼻頭紅紅的小姑娘,越看越喜歡:「姑娘,你看起來真眼熟。」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終於曉得了為什麼,指著她的臉,我驚喜極了:「你和我的欣欣,長得可真像!怪不得我看見你就喜歡……」

「太奶奶……」

她似乎又想哭了,看著我哽咽道:「我就是您的欣欣啊……」

「騙人!」

我癟癟嘴,「欣欣上學堂了,豆蔻去接她放課,馬上就回來。」

面前這個小姑娘梳著婦人髻,想必已經嫁人了,可我的欣欣今年才剛上學堂,所以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嘛!

「我知道了!」我靈光一閃,恍然大悟:「你也叫欣欣啊!」

「真是巧,和我欣欣一個名兒!」

小姑娘微微愣了幾息,而後輕輕點頭:「是啊,真巧啊……」

我拉著她問東問西,末了很有些驚奇:「欣欣也喜歡吃核桃酥,你們還長得這麼像……以後欣欣長大了,肯定和你一樣漂亮!」

小姑娘只是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唉。」

我嘆了口氣,給她擦眼淚:「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疼呢!」

「我不哭,不哭了。」

小姑娘硬是擠出一個笑,可卻更叫人心疼。她翻開床邊的書,拉起我的手:「太奶奶,咱們一起來背書……」

這個小姑娘可真好。她幾乎每天都來陪我說話,背千字文,還和我一起曬太陽,我真喜歡她。可是最近,她好像生病了。

臉色看著實在好蒼白,我便叫她快快回家,在我這裡待了好久,她夫君定然也是十分想念她。

她不想走,但在我極力要求之下,還是聽話離開。

說實話,她不在的日子了,其實我很寂寞,欣欣要上學堂,豆蔻要接欣欣放課,康壽宮裡頭,只有我和小宮女們。

我想了想,叫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打算送給那些在康壽宮長大的小孩。

冥冥之中,似乎我就應該這麼做。

至於為什麼,我也不太清楚。

小宮女們陪著我將點心一一備好,說來奇怪,我的記性一向糟糕,可那些小孩的名字和臉,我竟還都對得上。我背著小孩們的名字,和他們愛吃的東西,一份份點心從康壽宮裡送了出去,桌子上的碟子越來越少。

啊,對了,還有香奴。

上個月香奴來康壽宮,說他要搬去明山行宮住,以後就沒空來看我了。可他說了要走,卻沒說什麼時候回來,我當時正迷糊著,也就忘了問。

於是我叫來一個小宮女,托她把茯苓糕給香奴送去,順便叮囑道:「你幫我給香奴捎個話兒,就說皇奶奶在康壽宮等他,他要是回來了,可千萬別忘了來看皇奶奶,皇奶奶想他呢。」

小宮女躊躇一瞬,接過茯苓糕走了。

可她前腳剛走,後腳遠處的鐘聲就響了起來,我遙遙地看著紫宸殿的方向,嘆了口氣:「……香奴還沒吃上茯苓糕吶。」

小宮女們都不說話,屋子裡安靜下來,我又糊塗了。

我方才要做什麼來著?

轉過頭,我看見了桌子上的兩盤點心,恍然大悟。豆蔻去接欣欣放課,我要去門口等她們回家。

「豆蔻的桂花糕,欣欣的核桃酥……」

我咕噥著,將桂花糕和核桃酥倒進了袖子裡,小宮女們大驚失色:「太皇太后!」

嗯?

我後知後覺地低頭,看向袖子裡碎成渣的桂花糕,有些懊惱。

「碎了……」

帶著一袖子的碎糕點,我顫顫巍巍地在門檻上坐下,心裡沮喪極了。

天都快黑了,豆蔻怎麼還不回來呀。

我想她了。

二十七

冬至這天早上,我終於想起了小姑娘是誰。

原來,她真是我的欣欣啊。

瞧我這壞記性,連欣欣都忘了,她該多傷心。想到這裡,我迫切地想要看看她,於是我叫來小宮女,鬧著要見欣欣。等了好久,終於看見欣欣急匆匆的身影,我高興極了,大聲地喊著:「欣欣!」

欣欣愣住了,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慢慢走到我身邊,眼淚落了下來:「太奶奶,您想起來了麼?」

「想起來了,太奶奶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抱住我的小姑娘,愧疚極了:「真是抱歉,叫欣欣難過了那麼久。」

欣欣搖頭,慢慢靠上我肩膀:「欣欣不難過的。」

「太奶奶好,欣欣就好……」

我笑起來,只覺得這孩子真傻,明明是欣欣好,太奶奶就好才對嘛。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啦。

我拉著欣欣,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可是說著說著,欣欣就哭了。

「不哭不哭。」

我像往常一樣,摸出核桃酥哄她開心,可這回卻不管用了,欣欣仍舊在哭:「……不要核桃酥。」

「那欣欣要什麼呢?」

「要太奶奶。」

「太奶奶在呢。」我摟住欣欣,輕輕拍著她的背:「乖小孩,不哭不哭哦,欣欣要什麼太奶奶都給。」

欣欣眼淚流得更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嗚咽著:「……要太奶奶,只要太奶奶。」

「要太奶奶的袖子裡一直有核桃酥。」

「要太奶奶陪欣欣過年。」

「還要太奶奶長命百歲……不,不能貪心,欣欣什麼都不要了,欣欣只要太奶奶長命百歲。」

懷裡的小孩仍舊是那樣乖巧安靜,連哭都不敢太大聲,看得人心疼極了。

什麼都顧不得了,此刻我只想哄一哄我的小姑娘:「太奶奶答應欣欣,袖子裡會一直有核桃酥,也會陪欣欣過年,太奶奶一定長命百歲……好不好?」

欣欣抬頭,眼含希冀:「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太奶奶還要給欣欣的小娃娃做衣裳呢。」我認真地看著欣欣,伸出了手,「……咱們拉勾,騙人是小狗!」

欣欣終於破涕為笑,小姑娘鼻尖紅紅,勾住我的手指:「那就說好了,太奶奶要長命百歲!」

同欣欣蓋完章,我笑著去看她:「欣欣也要長命百歲!」

欣欣陪了我兩個時辰,我便開始喊困,催著她離開。

許是拉了勾,欣欣聽話地走了,走之前她和我約好,明天她帶上殷琛,還來看我。

我點頭,笑著說好。

呆呆地看著小姑娘離去的背影,我有些憂愁,小聲嘟囔了一句:「太奶奶是小狗……可是欣欣難過了怎麼辦?」

身旁的小宮女沒聽清我的話,滿眼不解:「太皇太后,您說什麼?」

「沒什麼。」

我轉頭,拄著拐杖,慢慢往回走:「……該背書了。」

送走欣欣以後,很快便到了中午,我認真背完書,又乖乖吃了飯,下午我曬完太陽後,還睡了個美美的覺。

晚食後小宮女們陪著我玩,我特意叫她們幫我梳了頭,換了衣裳。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許是因為,我發現自己變得十分清醒,像是在我眼前終年繚繞的大霧,終於散開。

八十九歲的冬至,我第一次默下一整篇千字文。

顫抖著寫下最後一個字後,我清楚地感知到,那個走了五十六年的人,要回來了。

深夜,大雪。

我站在前廳,目光灼灼地看著康壽宮的大門。

吱呀——

大門被打開。

那人滿頭的白髮,笑意溫寧,站在雪地里,朝我伸出了手。

我朝他奔了過去,將那隻手牽得緊緊。

兩張蒼老的臉,兩頭雪白的發,相顧無言,相視一笑。

真好啊。

我終究是等到了他。

(正文完)

【番外一】

殷止從小就知道,自己是父親唯一的孩子。

理所當然,他成了太子。

但他也知道,父親並不喜歡自己。

原因無它,只因他的生母身份卑賤,不過是紫宸殿里一個負責掃灑的粗使宮女,而他則是一次醉酒後的產物。

父親覺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個污點,但迫於無奈,還是將他抱在身邊悉心教導養育,畢竟他是父親第一個活下來的孩子,當然,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個。

從明宗那代起,皇家的血脈就開始衰微。

兩百年來,那些孩子不是死在了腹宮裡,便是年幼早夭,活著成人的寥寥無幾,到了皇祖父這一輩,更是單薄,膝下僅一子一女,還都體弱多難,病痛纏身。

父親還好,做皇帝這些年,靠丹藥吊著,細心將養,沒生過什麼要命的病。可丹陽姑姑卻不夠幸運,她生下嘉寧不過半刻鐘,便血崩而亡。

嘉寧與他之間,頗有同病相憐之感。

宮裡照顧殷止的人以為他不懂,說話很少背著他,於是他便知道了,母親生他當天難產,父親只想要孩子,果斷選擇去母留子,於是御醫們手起刀落——

母親的忌日,是冬至。

在史書上,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李氏。

她生下了一個太子,可沒人記得她,但殷止記得了,所以自他懂事,便再沒有過生辰一說。

父親對他的要求很嚴格,按照設想,他應當成為一個冷麵無情,殺伐果決的繼承人。

只可惜,他隨了母親。

說得好聽些,是仁厚溫和,可在父親眼中,這就是懦弱。

一個君王,最不該有的,便是懦弱。

四歲那年,他放課路過芭蕉叢,遇見了一隻渾身雪白的小貓。許是剛出生,它還站不起來。他四處看,沒有找到大貓,便動了貪念,決定自己養它。這天是小滿,所以他給它取的名字,也叫小滿。

小滿很乖,天生就親近他。不管是摸頭,還是揉肚子,它都從來不反抗。殷止每天放課後,第一時間便是去看小滿,給它喂東西,陪它說說話。

沉悶的世界,透出一個縫隙。

殷止的資質算不得多好,課業只是中上,母親早逝,父親冷漠,他是太子,擁有的東西太多,可是卻從未真正抓住過什麼。

所以捧著小滿的他,心裡是真的很歡喜。

但這歡喜只持續了兩個月。

父親站在台階上,俯視跪著的他,眼裡滿是厭棄和失望:「……玩物喪志,不堪造就!」

說著,捉起了小滿。

殷止撲過去,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氣抱住他的小腿,不斷乞求:「聖上,求您放過它吧!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看它了,真的……我不會了……」

多可笑啊,分明是父子,他卻不敢哭,更不敢喊一聲爹爹。

但這乞求只換來更深的憤怒,高高在上的皇帝,眼裡全是冰冷的審視,他指責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愚蠢,懦弱……我怎會有你這樣的太子!」

話音剛落,那團雪白的綿軟,被狠狠砸在了石階上,一隻柔軟的生靈,就這麼消逝在他的眼前。

父親冷眼看著,而後轉身離開。

殷止看著不斷抽搐的那一小團,白色皮毛漸漸被深紅浸透。

終究是什麼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額心的血擦去,可無論怎麼努力,也擦不幹凈。

「小滿……」

他微笑著,眼淚卻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如果有來生,你可千萬千萬,別再來找我啊……」

自此殷止學會了克制。毋論喜怒,抑或愛憎,他不再將自己的情緒顯露人前,直到宋貴妃難產那夜,他才忍不住再一次失態。

彼時他七歲,如果宋貴妃這一胎能落地,且是個男孩兒,父親一定會換一個太子。殷止並未有危機感,事實上,他甚至有些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宋貴妃的運氣並不好。

殷止蒼白著臉,站在父親身邊,看著血水一盆盆被端出來,起初,裡面還會傳來宋貴妃的慘叫聲,後來卻完全寂靜了下去。

父親又一次做出了那個決定。

那個孩子沒有他當年的運氣,御醫打開腹宮,瞧見是個男孩,剛要報喜,卻又驚駭發現他早已斷了氣。

一屍兩命,母子雙亡。

父親失望極了,宮人抱來那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轉身離開。

宮人便抱轉回去,許是不小心,襁褓掉在了地上,一個血肉模糊面色青紫的嬰孩,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殷止再也忍不住,扶著柱子嘔吐起來。

父親冷眼看著他,嗤笑一聲,似是在說:害怕什麼?瞧你的運氣多好,這下,再也沒人來搶你的太子之位了。

但他不知道,讓殷止噁心的不是那孩子,而是他這個冷情薄倖的君王。

真可悲啊。

即便做了帝王,又有什麼意思呢?

時間過得很快,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殷止被急匆匆送出了宮,原因很簡單,父親知道了皇室血脈單薄的真兇。

一個煉丹道士偶然間發現,當年修築皇宮時,為防蟻蛀,匠人們在宮殿里灌注了大量水銀。誰也沒有想到,這麼名貴的東西,竟會悄無聲息地虧空人的身體。

皇室兩百年的血淚,竟是這麼可笑的原因!

父親一時間接受不能,病倒在了大殿上,宮殿整改完的那一天,這個從來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帝,終於閉上了那雙冷漠的眼。

說句大不孝的話,殷止只覺得解脫。

後來,殷止從太子變成了皇帝。後宮空蕩,百官朝議時,便不斷逼迫他納妃,好為皇室開枝散葉。殷止隨意納了四個妃子,其中一個是表妹嘉寧,兩個是他人的細作,剩下那個女子,是蘇中官隨意塞進來的。這些事並不重要,他也沒有過多關注。

朝中文臣表面忠心耿耿,實則各懷鬼胎。

曾祖父在位時,便重文輕武,父親害怕國基不穩,更是極力打壓武將,以至於文權兇猛,連他這個皇帝有時也要暫避鋒芒。但更糟心的,是高祖封的異姓滇南王,尚還蠢蠢欲動,虎視眈眈。

殷止資質平庸,他很明白,自己只能做個守成之君。不是沒想過將皇位拱手相讓,但偏偏某一天,他碰見了她,那個蘇中官塞進來的女子。

確切地說,是個小姑娘。

她的眼睛實在太乾淨,乾淨到他覺得莫名熟悉。

彼時他正被群臣勸諫,要他儘快生下太子,為了堵住他們的嘴,殷止必須要找一個人來寵愛。嘉寧出宮了,剩下那三個,一個是丞相的人,一個是滇南王的人,看來看去,好像只有她最合適,而他竟也不覺得反感。

那就她吧,殷止想,看起來實在太好哄。

但同她聊過天后,他才曉得,她之所以好哄,是因為她的心智還停留在孩童時期,也正因如此,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的那點好。

小滿,小滿。

殷止輕輕地重複著她的名字,她也叫小滿啊。他問蘇中官,為什麼是她?

重就先生便提起了她的爹爹。

多年前,父親無意的一句讚揚,讓一個年輕人丟下懷孕的妻子,心甘情願地征戰邊疆,提攜玉龍為君死。只是若他曉得,後來自己的妻女過的是什麼生活,怕是也會覺得不值得罷——誰會想到皇帝並不領情,而那平日裡仁厚溫和的庶兄,早已恨了他許多年呢?

不過沒關係,他已經教訓了他替小滿出氣,只是可惜,小滿心心念念的四妹妹,因為心疾,早已在去歲的春天死去。

殷止看著無憂無慮的小滿,真好啊,她從不覺得難過。

什麼都不懂的人,最輕鬆。

明明是她先說的喜歡,卻是殷止先學會了愛。

李御醫說小滿是天殘,身體看著花團錦簇,實則虧空得厲害,他們很可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殷止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丹陽姑姑,想起宋貴妃,那一盆盆的血水……沒有便沒有罷,或許不生孩子,對小滿來說才是好事。

嘉寧身體經不起折騰,她不想要唐明淵的孩子,卻不能不要。

不過沒關係,他和小滿要,有了孩子,小滿就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后。

愛之深則為之計長遠,殷止真的是什麼都算到了。

除了兩件事。

一是小滿,二是嘉寧。

殷止未曾想過,小滿便是幼時那隻小貓。

黑衣道士語氣清淡,他聽進耳里卻如平地驚雷:「前世她因你而死,故你須還她一個美滿的今生。」

父親那一下摔壞了小滿的七竅,所以她一生下來,便註定無法成人。

可她還是來找他了,懵懵懂懂,不顧一切,這一世的她,仍舊是選擇回到他的身邊。

傻小滿啊。

殷止抱著她心口發酸,不是叫你別回來了麼,怎麼這麼不聽話?但他又是那麼慶幸她沒有聽話,自己微不足道的那一點好,小滿卻牢牢記了兩輩子。

滇南王起兵逼宮,早在殷止意料之中。

從前他想過順其自然,可如今有了小滿,他便再捨不得她吃苦了。擒了滇南王后,殷止捏著玉璽鑰匙匆匆回到白鹿台,剛到便聽見宮人們說娘娘血崩了。他腿一軟,神色癲狂地去尋找小滿,看見她睡得香甜後,一顆心才算是安定下來。

殷止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小滿沒有懷孕,那麼那句娘娘血崩了,說的便是——

嘉寧死了。

死之前,她對殷止說:「止表兄,替我告訴小滿一聲,我過好日子去了。」

於是他告訴小滿,嘉寧過好日子去了。

小滿相信了。她趴在搖籃邊,看圓圓睡覺,看著看著,自己睡著了都不知道。殷止凝視著她和他,如同凝視著整個世界。

突然便覺得,真值啊。

自己一顆帝王心,換他走後小滿無病無災,子孫滿堂,她百年之後,還能再看他最後一眼。

值得,值得。

殷止看著那人滿臉笑意,朝自己奔了過來。

小滿。

小小的圓滿。

美滿一生的人,其實是他啊。

【番外二】

自己的爹爹,和別人的爹爹不一樣。

殷元想,尚書和少師打孩子,但是爹爹不打,尚書和少師不抱孩子,但是爹爹抱。爹爹最常說的話便是:「圓圓,你做得很好。」

自己的娘親,和別人的娘親也不一樣。

別人的娘親不會像他的娘親一樣,總是崇拜地看著他,滿眼的讚嘆。

殷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發覺學堂裡頭的人都在看他,立馬又板起了臉。但娘親的臉不聽話,總是浮現在他眼前。

「圓圓,你怎麼這麼厲害!」

「圓圓,你怎麼這麼聰明!」

「圓圓……」

小時候,殷元看得最多的,便是爹爹教娘親念書,爹爹教一句,娘親念一句。

娘親總說記不住。

爹爹總說沒關係。

後來殷元慢慢長大,也開始教娘親念書。他不像爹爹那麼寬鬆,每回批完了課業,就會親眼盯著她改完。

起初娘親總會想著偷懶,被他捉住後罰寫大字,寫了幾次後,她便再也不敢在課業上偷工減料。爹爹曉得後,就總是對他說:「圓圓,娘親還小呢,你讓讓她。」

其實不用爹爹說,他也會讓著娘親的。

不然,哪會只是罰她寫大字?

爹爹還說:「圓圓,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親,多去看看她。」

殷元點點頭,但其實,這也不用爹爹說。

他一日日長大。十四歲那年,爹爹說:「圓圓,你天生就適合做皇帝。」

是啊,他不像爹爹,也不像娘親,他有野心,想開疆拓土,而不是守著祖宗基業。

「圓圓覺得這個皇帝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殷元還是太子時,爹爹便將玉璽交給了他,告訴他:「不要怕,爹爹在。」

他捧著玉璽,聽到這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爹爹總是在的。

殷元想:只要爹爹在,什麼都難不倒我。

他看見娘親,又想:只要娘親在,什麼苦我都能吃。

這麼多年來,殷元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以為爹爹永遠不會離開。

但爹爹只肯陪他一十五年。

臨走前,爹爹把他叫到紫宸殿,字字是託付,句句是交代。

爹爹說:「圓圓,你的生母是白嘉寧,你的生父是唐明淵。爹爹告訴你,並非不要你,只是人應該曉得自己的來處,你要記住,你永遠是爹爹娘親最愛的小孩。」

爹爹還說:「有子如此十五載,為父一生無悔。」

娘親來了,爹爹卻硬下心腸,始終不肯讓她看他最後一眼。

殷元看著在輪椅上睡去的爹爹,拚命捂住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殿外,娘親悽惶的聲音傳來。她在問,阿止,秋收冬藏後面一句是什麼?可如今,能回答這問題的人,只有他。

爹爹走了,娘親開始很認真地背千字文,殷元做了皇帝,述職時,他看見了鎮守邊關的唐明淵。

是他啊。

殷元心下有點失望,優柔寡斷,朝秦暮楚,這樣的人,的確配不上生母的喜歡。

他與他,也只是君臣罷了。

後來殷元又做了爹爹。

每年冬至的夜晚,他都在想:爹爹走得實在是好早啊。爹爹,這麼多年過去了,圓圓始終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沒有爹爹的小孩。

只是幸好,娘親還在。

可他與娘親的緣分也很淺,僅有三十五年。

然,憑此三十五載,元一生無悔。

當殷元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他終於懂得,為何爹爹不肯讓娘親看最後一眼。

是不忍,亦是不敢。

叫來自己的長子香奴,殷元字字託付,句句交代,閉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爹爹的臉。

真好啊,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殷元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微笑起來:「去告訴你皇奶奶……」

「等她背完千字文,圓圓就回來……」

【番外三】

是夜。

屋外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黑暗中,長欣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殷琛直覺懷裡一空,也跟著醒來,卻發現長欣滿頭的汗水,臉色蒼白,不住地顫抖。

「欣兒,可是做了噩夢?」殷琛話音剛落,突然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鐘聲——

是皇宮的方向。

長欣捂住嘴,眼中含著淚,安靜地等鐘聲停下來。

二十七撞,大喪之音。

而這般規制,宮中只有……

長欣的眼淚掉了下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麻木地下了床,腿一軟,跌在了地上。

殷琛的眼眶也變得通紅,他急忙把長欣扶起來,長欣卻推開他的手,連鞋都顧不得穿,狼狽地朝外面奔去。

她嗚咽著,腳步搖搖擺擺,一心往王府大門的方向趕去。

殷琛攔不住她,順手拿起一件大氅,他畢竟是個男人,即使心裡再悲痛,卻仍然保留著應有的理智。

這個點車夫不在,而秦王府離皇宮又有一段距離,馬車行進太慢,殷琛低聲又快速地吩咐下人準備一匹快馬,同時追上長欣,把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欣兒!」他把她抱起來,「冷靜些!」

懷裡的人不說話,他低頭看去,長欣早已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語。

殷琛緊了緊手臂,帶著長欣上馬,一路朝皇宮狂奔而去。

「西邊的宮門……泰安門離太奶奶近……」

從王府到泰安門順路,比正門更近。

懷裡傳出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很快掩蓋在風雪裡,殷琛抿了抿唇,揮動手中的馬鞭,速度更快了起來。

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泰安門。

漫天的大雪,遠遠地能看見朱紅的大門緊閉。長欣一下馬,便朝那邊奔過去,只是腳下一個踉蹌,倒在雪地里,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爬起來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硃色大門前。她用力拍打著大門,絕望地看著門上的鐵環,哭喊著:「開門!開門——」

「開門啊——開門……求求你們,開門……」

「太奶奶……太奶奶……」

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太快,等殷琛反應過來,長欣已經跌坐在地上,她長發披散,絕望地看著四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泰安門進宮不合規矩,守將仍在猶豫,殷琛連忙大聲喊道:「吾乃秦王,與賢安郡主夜叩宮門,實乃情急!你且開門,我夫妻自會向陛下領罰!」

守將稍一思索,揮手示意,開了宮門。

殷琛扶著長欣,沉默趕路。等他們趕到康壽宮時,門裡門外,已跪滿了人——

後宮妃嬪,王子皇孫,甚至住得近的大臣……烏壓壓的一大片,無一不是神色戚哀,眼眶通紅。

進了康壽宮,長欣卻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淚已經流乾了。

齊王和楚王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輕嘆一聲,想起太皇太后前幾日送來的東西,喉間也哽咽起來。

他們長大以後,少陪太皇太后,可她老人家臨走前還記得他們各自愛吃的東西。賢安自小便跟在太皇太后身邊,由她老人家親自教養,感情親厚,不知該是何等的心痛。

長欣掙開殷琛的手,慢慢地朝床上的人走去,來得太急,兩人都忘記了穿鞋,是以長欣的腳已經凍得通紅,可她卻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慢慢走到太奶奶的身邊。

老人閉著眼,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新帝擦了擦眼淚,嘆息一聲,把位置讓給了長欣。

長欣蹲下來,雙手捧起老人放在床邊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覺得,這隻蒼老的手明明還和從前一樣,泛著溫溫的熱意。

長欣想, 太奶奶肯定是睡著了, 把她喊醒就好了。

於是她張了張口。

「太奶奶。」長欣紅著眼睛, 小聲地說道,「欣欣餓了,欣欣想吃核桃酥。」

可是太奶奶不理她,她有些著急, 不由得加大了聲音:「太奶奶, 欣欣冷, 欣欣餓……太奶奶,欣欣想吃核桃酥了……」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長欣覺得滿心的難過與無措, 她輕輕搖著老人的手, 語無倫次。

「欣欣餓了太奶奶……欣欣……核桃酥,我想吃核桃酥……太奶奶……」

自長欣懂事以來, 她向來都是溫柔乖巧, 連哭都只是安安靜靜地掉眼淚,何曾像現在這般崩潰大哭過?

她拉著太奶奶的手,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 翻來覆去地只重複著那幾句話。

明明今天上午, 太奶奶還讓她來康壽宮吃了核桃酥呢, 不過才七個時辰,不過才七個時辰——

她就再也吃不到太奶奶的核桃酥了。

太奶奶也再不會醒過來,摟著她叫一聲欣欣。

「欣欣的核桃酥……太奶奶……您忘了、忘了欣欣的核桃酥……」

長欣一邊哭, 一邊固執地搖著太奶奶的手,似乎這樣做了,就能叫醒她的老小孩。

「啪嗒——」

突然, 什麼東西從老人的袖口掉了下來。

長欣屏住呼吸,她睜大眼睛, 愣愣看著, 而後顫著指尖緩緩將之拾起,一枚核桃酥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

太奶奶最後一次哄了她的小姑娘。

是告別, 也是永訣。

「太奶奶——」

長欣滿目的絕望, 臉貼著老人的手不肯放開。

她的太奶奶年紀大了, 忘了好多人, 可是仍舊記得她的欣欣愛吃核桃酥。上午她還說,要等著抱她和殷琛的小娃娃,給欣欣的小娃娃做小衣裳。

欣欣的小娃娃還沒有來, 可太奶奶卻走了。

這麼好的太奶奶,她走了。

長欣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胸口像是破開一個大洞, 心裡下起無邊無際的大雪。

她注視著床上面目安詳的老人, 終於支撐不住, 狼狽地倒了下去。眼睛閉上的前一刻,她看見殷琛紅著眼睛,衝過來抱住她, 耳邊卻迴響起太奶奶上午說過的話。

「這個壞小子要是欺負你,欣欣就找太奶奶告狀。」

「他要是還敢來康壽宮。」老人跟個孩子似的,賭著氣揮揮拳頭, 「太奶奶就拿拐杖揍他。」

「給我的欣欣出氣。」

明明說好,要陪欣欣過年的。

太奶奶,我們說好的長命百歲——

您還欠了整整十一年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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