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雪的妝容補過,比剛才要濃上許多。
彩靜站位靠前,看著手機,跟評論里熟悉的觀眾聊起來,賴雪則站在後面,望著路旁。
【小雪心不在焉啊今天,哥給你刷禮物都沒個笑臉。】
一條評論讓彩靜誇張地賠笑:「哪能啊哥,小雪總念叨,多虧哥哥照顧,哥哥人可好啦。」
她回頭招呼賴雪:「快來,給哥笑笑。」
賴雪上前,扭動腰肢,用刻意擠壓過的嗓音對鏡頭說:「謝謝哥哥,哥哥再刷個禮物嘛,我給你跳個舞。」
螢幕上禮物特效閃過。
【脫了跳!】
賴雪平靜而熟練地脫掉毛絨外套,露出裡面緊身的針織打底。
正值深冬,夜裡更是寒冷。
短短一支舞跳完,她的臉上仍保持著笑容,但嘴唇已開始不自主地顫抖。
【再脫一件!】
【我知道,裡面還有件粉色弔帶,加快進度!】
【就愛看她凍得白裡透紅那樣兒。】
評論里漸漸出現一些不堪入目的話語,她們都見怪不怪,應對自如。
顯然衝著賴雪來的人更多,彩靜則更像是她的助理或是經紀人,幫她維持氣氛,給她轉達各位大哥的要求。
平時她直播到凌晨,天亮才回家也是常事。
她不願多講直播的事情,我也想當然地以為無非是坐在布置好的直播間裡,上個夜班。
她漂亮又會打扮,有人願意看也不奇怪。
可現在我知道了,世界上這種漂亮程度的人太多,一無所長只想用美貌換錢,往往還需要搭售尊嚴。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我們臨時有事,提前下播,大家明天再來捧場啊。」
彩靜低頭搗鼓了陣兒手機,突然這麼說。
賴雪舞動的手臂在空中頓住,疑惑地看向她。
彩靜沒有多作解釋,直接關閉了直播間。
叫醒段飛,我問:「你知道賴雪在哪兒直播嗎?」
他迷迷糊糊搓了搓臉:「知道啊。」
可能以為我被同學的話影響,他又說:「你不要管那麼多,她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倆本就是糊裡糊塗在一塊兒,糊裡糊塗有了你,沒辦法了湊一起過到現在,各自顧好各自就行了。」
「你不擔心她嗎?」
「擔心啥?要有哪個大哥願意給她花錢,能真心對她,我敲鑼打鼓送她走。」
「不是……」
我還要再說,他已經接起電話匆匆出門去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
11
清晨醒來,家裡靜悄悄的。
這其實是常態,但我今天沒有心思做其他的,不斷地給他們打電話。
等到夜色再一次降臨,電話才終於接通。
那頭傳來賴雪恍惚的聲音:「喂?段晴?是沒零花錢了嗎,在我床頭抽屜……」
「你在哪兒?!」
「跟你沒關係。」
「你在哪兒,媽?」
「……」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段飛頭上的紗布已經幾乎將他的臉完全遮住了。
他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出院時也依然虛弱,醫生叮囑要再臥床休息半個月。
不過回到家,他的精神好了一些,話也多了起來,我才終於拼湊出了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提前下播後,彩靜沒有其他事,只是拉著賴雪在路邊聊天,說是商討帳號下一步的發展方向。
賴雪信任她,也知道她更懂這行,要不是她帶著,自己恐怕根本不可能這麼順利就以此為生。
所以即便疑問重重,也耐心陪著。
直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出現,賴雪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
帳號後台都是彩靜在維護,她對賴雪說:「別的工作我可以分擔,但維護大哥,是你必須要學會的。」
說罷揚長而去。
大哥邀賴雪上車聊聊,她憑藉本能的警惕拖延著,說夜色好,在外面聊也一樣。
這裡僻靜,幾乎無人經過,大哥笑道:「行,先浪漫浪漫,鋪墊一下。」
而另一邊,段飛正在給越哥吶喊助威,新趕到的小兄弟湊到他身邊,說看見賴雪了。
「看見看見唄。」段飛一開始並不在意。
「跟個男的,花前月下,拉拉扯扯呢。」
伴著哥幾個不懷好意的笑聲,段飛仍一臉無所謂:「隨她去,我倆各玩各的。」
見逗他沒趣,其他人很快轉移了話題。
飆車間隙,段飛裝不經意地問那人:「在哪兒看見的?她這會兒不直播呢嗎?」
那人忙著給車換零件,隨口道:「直播啥呀,直播喊救命啊,搞笑。」
「你說什麼?她喊救命?!」
「情趣嘛這都不懂?那男的車挺好,我看見了,是個有錢的主。」
段飛呼哧帶喘趕去,看到的是坐在路旁裹著被撕破的衣服、目光呆滯的賴雪。
以及她身旁那條趴在地上喘著粗氣的大黃狗。
段飛有時買了火腿腸還沒來得及吃就不見了,他就知道,又是賴雪拿去喂狗了。
她說荒郊野外,半夜在四處轉的,一定是條流浪狗。
還說,那狗以前一定被人養過,不然怎麼那麼聰明,會坐會打滾。
她說,冬天它該怎麼過呀。
又說,這世界一直都殘酷,命不好的,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她從沒說過想要養它。
當她看見段飛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它受傷了,你救救它。」
它救了她,所以她要救它。
段飛很快搞清了狀況,但他沒有動,就站在賴雪面前死死盯著她。
「你活該你知道嗎?!」段飛說,「蠢死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你腦子裡都裝些什麼?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賴雪抱緊臂膀,沒有說話。
段飛聲音大了起來:「你要不願意你就早說啊,孤男寡女大半夜在這兒你想起來後悔了?還是說你這是欲拒還迎玩脫了?這狗壞了你的好事?」
「我操你大爺!」賴雪猛然站起,不顧外套滑落。裂開的針織衫下,皮膚霎時被冷風吹得通紅。
她逼視他。
「你來看笑話是吧?是!我蠢!我不蠢我能跟你嗎?我特麼倒了八輩子大霉遇上你!」
「你簡直狼心狗肺!我從山上一路跑下來,為了看你笑話?」
「那你是來幹嘛?」
「我……那男的是誰你告訴我,還能讓他白欺負了,不得訛上一筆……」
「滾!」
賴雪撕心裂肺大喊一句,然後一瘸一拐帶著大黃狗離去。
她不知道,在她帶著狗看傷的時候,段飛從彩靜那裡問出了大哥身份。
由於段飛失策,先打後問,到最後彩靜已經鼻青臉腫,發聲困難,他湊近聽了幾遍才確定了信息。
對方來頭不小,段飛第一時間去找越哥求助。
不料越哥懶洋洋聽完,只說沒必要因為這種小事就鬧得兩邊不愉快。
「不是最後也沒怎麼樣嘛,人家說不定還被狗嚇著了呢,算扯平得了。」越哥說。
段飛不依,鐵青著臉,低頭站在一旁。
越哥看他眼,又說:「這樣,我答應你,要是下回真把你馬子怎麼著了,我們占理,再去要說法也不遲。」
「那就遲了!」
「你啊,跟我這麼久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女人嘛,大不了我賠你一個。」
越哥態度明確,其他兄弟們自然也都統一了戰線。
段飛只好孤身一人前去。
12
「他也沒少挨揍!我一拳下去也是很厲害的!」
這話段飛在病床上重複了好幾次。
我敷衍他:「對對對,那當然。」
對方受傷是受傷,但一定比他輕很多,不然早來找麻煩了。
賴雪一聽見他那挽尊的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真是腦子不好,還以為自己是英雄呢?你就活該,人家弄死你跟玩兒似的,都躺這兒不能動了還嘴硬呢。」
「我樂意!你管得著呢?你下回機靈點啥事沒有!」
我算是發現了,他們的婚姻之所以能維持這麼多年,全靠平常接觸少。
現在一個在家養傷,一個在家照顧,天天碰面,一不留神就能吵起來。
觀察了幾天,我初步判斷其原因在於:他們都不會好好說話!
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
明明是關心,是擔憂,是感激,說出來卻全是火藥味。
於是我自告奮勇,幫他們好好說。
見縫插針地,我:「她意思你太衝動了,不顧自己安危,害她擔心,害她難過。」
「他意思他為了你可以奮不顧身,但你也要當心自己安全。」
……
在我的參與下,他們不再互嗆。
甚至都不敢輕易開口說話了。
正好是寒假,本來理應由我擔負起做病號餐的職責,結果賴雪把我擋在廚房外。
「我來吧,他已經夠慘了,再吃你做的飯,我怕他挺不過去。」她說。
「嗯……嗯?」
這是什麼話,我一開始還不服氣,但端給段飛,看他越吃眼睛越放光那樣,不得不承認她技高一籌。
「你也不做飯啊,手藝是什麼時候練的?」我在餐桌上也是狼吞虎咽。
「我小時候一個人住,我不做誰做呢,」她笑笑,「後來我用菜市場撿來的爛菜都可以做得很好吃。只不過,再好吃都是一個人吃,就不想做了。」
她進臥室收吃完的碗盤,段飛小聲道:「你能多做幾天飯嗎,求你了。」
她的聲音更小:「以後都是我做,不過我是做給段晴的,至於你,看你表現。」
「真的假的?」
「她還是個小孩呢,她那手是要寫字的,是要玩耍的,不能再受傷了。」
「我覺得你好像……」段飛歪著頭,眼神溫柔。
「閉嘴!」
13
段飛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可以下床簡單活動了。
他拿著手機點來點去,忽然下定了決心,將包括越哥在內的那幫朋友的聯繫方式都刪掉。
這些天來,他們沒有聯繫過他一次。
他對賴雪說:「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天天在家看著,忙你的去吧。」
賴雪握著掃帚的手一停,又繼續掃起來:「我忙什麼去呢?」
段飛無言以對,狐朋狗友都散去之後,又輕鬆又迷茫。
等傷好了,他又要去做什麼呢。
敲門聲響起,三個人都愣住,互相看看。
「誰?」段飛在門後問。
「你爹。」
「哪兒跑來的崽子……」段飛打開門,「爸?」
「爺爺。」我站在賴雪身後,小心打著招呼。
賴雪沒吭聲,拉著我回房間關上了門。
在我出生那天,爺爺在醫院與他們爆發激烈衝突,自此決裂,互不往來。
「還巴巴地叫爸,真是沒心肝的。」賴雪看著我疑惑的臉,簡單解釋道,「你剛出生,那老頭就說就怕是女孩,所以已經找好買家了,要抱走你。我們硬攔下來的,我刀口都鬧裂開了。以後你見他就躲遠點。」
我知道他們的圈子裡,也有懷了孩子生下來的,但大都甩給父母,不聞不問。
像他們這樣,非要留在身邊的,少之又少。
我趴在門上,偷聽外面的對話。
「你弟的二閨女出生了,我們老段家是造了什麼孽啊,唉。」
「這是啥?」
「我費老大勁找名醫開的方子,你們先用,等你弟媳緩倆月,也用上。到明年我一口氣抱倆孫子,也揚眉吐氣一回。」
「哦,我用不著了。」段飛說。
「啊?不會已經懷上小子了?你咋不說一聲呢?」
「賴雪生孩子那次,我就在醫院結紮了。」
「什麼?你說什麼?結紮了?你?!」
段飛語氣淡淡的:「我們那時候太小,啥也不懂,也沒人告訴。你知道她生之前硬生生疼了十幾個小時嗎?我在旁邊看傻了,嚇傻了,我以為懷孕時候她受的那些苦已經夠多了,怎麼到生,還要受這麼大的折磨。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犯傻,但後果全是她一個人承擔。她還那麼年輕啊,我不能讓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是她讓你去做的嗎?別攔我,你看我不打死那個禍害……」
「她根本不知道這事,我那麼個小手術,抽空就做好了,都沒耽誤給她送飯。」
「糊塗!你真是要氣死我!」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因為耳邊全是賴雪抽泣的聲音。
等聽到傳來巨大的一聲關門聲,我們才出去。
段飛看著賴雪的臉,笑嘻嘻:「怎麼?看他一眼就給你氣哭了?放心,以後不會再見著了。」
賴雪撲上去,緊緊地抱著他。
段飛身體僵住,睜大眼睛看著我想尋求答案,但很快,他垂下了眼睛,更加用力地回抱她。
14
隨著新學期開學,我們一家籌備了大半個月的早餐攤也正式營業。
賣早餐需要凌晨就起床,好在這對於他倆這常年作息顛倒的人來說,不在話下。
賴雪的極佳手藝這一次帶給她的不再是落寞,而是興隆的生意。
每天早晨,我坐在熱氣騰騰的小攤子前,邊吃早飯邊看他們愈發默契地忙活,總是笑得合不攏嘴。
一天,我無意瞥見有個低年級的小孩,趁賴雪轉身時,從籠屜上抓走個包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段飛已經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孩。
我趕緊過去,那孩子面黃肌瘦,看著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偷拿包子是吧?」段飛惡狠狠道。
小孩攤開手:「我錯了,不敢了……」
「吃包子可以,算賒你的,但要拿獎狀來抵,那個三好學生的獎狀!不然看我找你老師去!」
小孩握著包子,使勁點頭,跑開幾步後,回頭看了眼,又點了點頭。
「別那麼凶,嚇著孩子了。」賴雪從身後給段飛解開圍裙,「你去菜場把訂好的菜搬回來吧。」
段飛蹬著三輪去運菜,沒一會兒就回來,卻不見菜。
他停下,對賴雪喊了句:「報警,陽光小區,抓小偷。」
然後一貓腰,使勁往旁邊小區蹬去。
警察趕到的時候,段飛已經從小區跑出,狂追兩公里,撲倒了那兩個小偷。
段飛說,他去拿菜路上,等紅燈時旁邊正是以前一起玩兒過的倆兄弟,不想讓他們認出,沒有打招呼。
結果聽到他們要去行竊,說什麼:「都踩好了,那老頭前一陣剛把店盤出去,過了年孩子們又孝敬了點,現金都在家裡……」
綠燈一亮,他又繼續往前騎了一段,才下定決心不能袖手旁觀,於是掉頭追來。
那兩人也認出他來,對警察說:「警察同志,我們都是同夥,他賊喊捉賊呢。」
行竊時,家中有人, 只不過腿腳不便未及阻攔,但還是看到了背影。
警察叫來老伯指認。
老伯只看一眼,便指著段飛說:「不是他,他是好孩子。」
兩竊賊被帶走,經查,春節期間他們已在附近行竊多起。
聽聞段飛抓小偷的事跡後, 周圍小區里光顧早餐攤的居民更多了。一些老鄰居們在段飛賴雪忙不過來時, 還主動幫忙, 仿佛是自家生意。
漸漸, 大家都成了朋友。
15
我小學畢業的暑假, 爸爸媽媽經過努力,已經有了自己的店面。
在我的提議下,他們補辦了一場婚禮。
我幫賴雪整理好婚紗, 陽光下,她漂亮極了。我忽然想起來問:「媽媽, 我出生時,也是這麼一個大晴天吧?」
「不, 你和我一樣, 都是在雪天出生的, 」她撫摸著我的頭, 「但我想讓你有晴天。」
婚禮上,我牽著我們家的新成員——大黃,一起當花童, 給他們送上戒指。
媽媽在台上致辭:「我們當年沒有辦婚禮,是因為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人真心祝福我的人, 我也不配擁有美好的東西。但人生好奇怪啊,現在的我竟然無時無刻不感到被愛著。我要感謝我的女兒, 以前我覺得自己肩負不了什麼責任, 還一直很抗拒這個稱呼, 但我的女兒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兒……」
她有些哽咽:
「她比我聰明,會懂我想說什麼。
「感謝段飛, 我們很小就在一起,一度覺得是不得已,但現在我確定, 我們相愛著。
「感謝大家,我們可能相識的時間並不長,但你們讓我體會到了被真心相待是什麼滋味, 謝謝。」
掌聲過後,段飛接過話筒, 又緊張又激動,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想,忽然轉過身, 撩起襯衫, 露出腰背。
全場震驚,不知他要幹嘛。
「那年我要在這裡文『萬念俱灰』,剛文好『萬』字我就受不了疼,跑了。」
台下哈哈大笑。
「前兩天我去把這個文身文好了, 是我對現在生活的感受,也作為送給大家的祝福吧。」
眾人定睛一瞧,端端正正的四個大字——【萬事如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