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故事裡,愛可以使生者死、死者生。
我只是個小畫手,沒有這種力量。
卻誤打誤撞,讓殘破的容顏在愛人的眼中得以修復。
「我也沒做什麼」
我用小豬佩奇拖鞋劃拉地。
握手的觸感漸漸消失。
再抬頭。
畫中花園依舊。
不見杜麗娘與柳夢梅。
06
天光微亮。
門就被咣咣拍響。
「大小姐要見你」
阮櫻面無表情,語氣里似有一絲不懷好意。
恐怖遊戲的恐怖。
我徹底懂了。
沉浸式還原打工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雞晚,隨叫隨到、任勞任怨的現實生活是吧。
不 er。
我這個崗位不該是個閒差嗎?
誰一大清早就要作畫一幅啊。
乾隆都不會這麼自戀。
我努力掀開打架的眼皮,跟著阮櫻七拐八拐。
穿過榆木色調的中式宅院,風格一變。
是一幢西洋風格的小樓。
「忘記恭喜你了,第一天就能開門紅,真是天賦玩家」
阮櫻回過頭,笑意不達眼底。
我反應了下。
她在說小梅的事。
「也怪我慣性思維了,一直玩對戰型的遊戲,沒想到這款遊戲——
阮櫻勾起唇角。
需要跪舔 NPC 呢」
哈?
「對對對,你們不跪舔,你們背後偷襲,特高貴」
我平常脾氣很好。
卡皮巴拉那種好。
每天畫濕噠噠黏唧唧的凰圖,你也會原諒世界。
除非我沒睡飽,比如現在。
阮櫻氣得原地踏步:「我沒有背後偷襲!她自己背對我的,那是機不可失,是戰略!跟你說你也不懂!」
破防了?
這就破防了?
對自己的道德要求還挺高。
她咬了咬唇,又傲然昂頭:「你也就能矇混下 S+級的 boss,等會有你求我的!」
推開奶油色的門。
我頓時理解了阮櫻的不懷好意。
晨光灑下,大小姐的背影籠罩其中。
微曲的卷髮、蕾絲蝴蝶結、淺紫色洋裝。
我以為會看到堪比白秀珠的盛世美顏。
扭過來的。
卻是一張沒一塊好皮的臉。
焦黑扭曲、碎肉崩裂。
「祝好喔」
關門而出的阮櫻,悄聲低語。
【女鵝好像那個邪惡吉娃娃】
【到底是誰在粉阮櫻啊,完全就是雌競女】
【NoNoNo,她跟男的也競,不擇手段那種】
【其實她對蘇馳是慕強吧,不是喜歡】
【可不可以關注下睡衣妹,她都要碎了】
放棄了。
另請高明吧。
大小姐如果讓我畫她,我就自刎謝罪。
燒傷成這樣。
我特麼是美術生,不是法醫秦明。
烤鴨色的大小姐緩緩轉過身,把手裡的書扣在桌上。
「聽說你給小梅恢復了相貌?」
我抬頭看屋頂。
「我有可能嗎」
我低頭看地磚。
一片死寂中。
座鐘的滴答聲格外刺耳。
屋裡的溫度以無法忽視的速度攀升。
暖洋洋的晨光頃刻化作烈焰,地磚燙得我無處落腳。
焦黑的臉騰地懟到眼前,白森森的牙齒一上一下。
「我說,我、有、可、能、嗎」
「有!包有的!」
我大聲胡謅。
室溫驟降。
大小姐依然優雅地坐在桌邊。
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汗珠子,提醒我剛才不是幻覺。
我絕望地亂瞄。
然而屋裡沒有任何和她長相有關的信息。
書架上滿滿當當,數理化、聖經、西洋詩歌、七俠五義...
七俠五義?
御貓展昭。
錦毛鼠白玉堂。
嘶。
07
「大小姐,想不想看貓鼠遊戲」
我邪魅一笑。
大小姐瞳孔地震。
【貓鼠遊戲?萊昂納多?太 ooc 了吧】
【什麼呀,展昭 x 白玉堂的古早 cp。書架一角都是七俠五義,她手裡那本,有展昭白玉堂共同出場的幾頁快被翻爛了】
【本 85 後 xp 蠢蠢欲動】
女士們先生們。
歡迎來到我的舒適區。
一副接著一副。
還帶劇情的。
大小姐的嘴角,逐漸咧到耳根。
彈幕沸騰了。
【水牢!柴房!捆綁!我踏馬大吃特吃!】
【誰懂把孩子哄睡後看到這些的救贖感,我的少女記憶啊】
【00 後不明所以,只一味乾飯】
【這個畫風!香艷不惡俗,風情又尊重人物!我是見過的!】
【同眼熟,死腦子快想】
我心虛了。
意猶未盡地放下筆,裝作觀察書架。
「你留過洋?」
我打開一本英文的化學書,清秀的字跡寫滿批註。
「唔」,大小姐抹了把嘴角。
我納悶:「國內亂成這樣,為什麼回來」
從衣食住行上看,大帥是把這個獨女放心尖上養的。
別人都想方設法出國逃難,他怎麼允許女兒在這個當口回國。
「回來弔喪,我母親去世了」
她抬起頭,用嚴重變形的眼睛望著我。
半晌後,垂下眼睛。
「而且我在國外修的是彈藥工程,國內更需要」
母親?
應該是蘇馳提到過的夫人。
我隱隱有了思路。
「抱歉,你母親是怎麼...」
「禮佛回來的路上,被日本兵炸死的」
大小姐從頸間摸出一枚殘缺的平安符,自嘲地晃了晃。
「我不信這些。可她去寺里給我和父親還有小梅求平安符,獨獨沒求自己的,你說邪不邪門」
「你母親...長什麼模樣」
大小姐的眸中有一瞬的光亮,卻很快消散。
「記不清了,我出國時才 11 歲」
好吧,此路不通。
即便知道夫人的長相也沒用,烤鴨大小姐我仍是畫不出來。
門外傳來阮櫻陡然拔高的聲調。
「你就這麼想幫她贏?不許進去!蘇馳!」
咚咚咚。
「大小姐,馬備好了,現在要去騎麼」
蘇馳的語氣有些焦灼。
一直很穩重的大小姐,手忙腳亂。
「畫師!別傻站著呀你,這張,那張,還有你腳邊的都藏起來啊!」
呸。
同情資本家是我的原罪。
蘇馳闖進來的時候。
大小姐背對他,手裡的泰戈爾「飛鳥集」舉得老高,我按她指示對著聖母瑪利亞雕像臨摹。
【裝吧姐,誰有你能裝】
【大小姐為啥怕馳神?又不許用道具,馳神能把她怎樣】
【怕?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大小姐跟副官有點貓膩的,天天喊他來做些雜活,看背影都能看痴了】
呵呵。
有人如履薄冰賣藝求生,有人只用跟 NPC 搞曖昧。
誰來為我發聲!
「我今天有點累,先不去了」
大小姐用詩集遮住臉,嗓子夾得我一陣惡寒。
嘎嘎樂半天,她是該累了。
「副官,送你的相機試過了麼,喜歡嗎」
相機?
有相機?!
08
我和蘇馳在他房間裡翻箱倒櫃兩天。
總算從衣櫃深處搜出一台笨重的相機,和一封泛黃的信。
都被妥帖地裹在厚厚的絨毯里。
應該是物主非常珍視。
「是我大意了,只當是塊毯子,沒打開來看過」
蘇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信是大小姐在國外時寫給副官的。
連帶著相機一起寄回。
「英文說明書背面是我翻的中文,你照著操作,幫我給爸媽拍幾張相片,洗出來寄給我」
「聽說爸爸收了個姨太太,也拍給我,我不要的破衣服下次寄給她」
「膠捲還有多餘的話,就找人拍點你洗馬喂馬的,想馬了」
姐生前原來就這麼裝。
我失望地放下信箋。
看來相機里最多有大帥和夫人的樣子,大小姐該怎麼復原呢。
昨天和今天用我的看家本領糊弄過去了,如果明天還交不了差。
下一隻烤鴨就是我。
蘇馳專心致志地照著說明書擺弄相機。
看得我一肚子邪火。
這种放水放了一個太平洋的任務,啥時候輪到我。
「怎麼了」
他察覺到我的死亡凝視,無辜抬眼。
「死到臨頭了,多看一眼陽間的帥哥」
我自暴自棄。
蘇馳手一抖。
相機頭朝下摔到地上,滾了兩圈。
小紅點亮起。
開機了。
大力出奇蹟在遊戲里也好使啊。
「幹嘛突然說...喪氣話」
蘇馳撿起相機,指尖點來點去。
「沒說喪氣話,大小姐讓我復原她,我毫無頭緒」
蘇馳的指尖懸在按鈕上。
歪頭望著我,唇角似翹非翹。
「所以你覺得大小姐給副官寄了個空白相機?是你你會這麼做?」
我會呀。
不然呢。
【我真服了,睡衣妹下筆那麼攢勁,戀愛腦是一點沒長】
【還是馳神懂啊,肯定得把自己的美照超絕不經意地寄給心上人】
【小情侶的把戲亘古不變】
【膠捲相機也能回看照片?】
【咳,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送到眼前的相機,打消我所有質疑。
站在橋邊的大小姐、坐在草坪上的大小姐、和同學嬉鬧的大小姐、在圖書館打盹的大小姐...
每張都漂亮得像個洋娃娃。
其中一張她身穿今天那件淺紫色洋裝,精緻又甜美。
像一記重拳砸在我胸口。
「她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嗓音發顫。
「小梅主動獻唱,是想給大小姐爭取時間。但張公館早被層層包圍了,大小姐無處可逃」
蘇馳頓了頓,聲音越來越低。
「不,她一開始就沒想逃。等日本兵聚到那幢小樓前,她引爆了自製的甘油炸藥」
【艹!她本該是個科學家的】
【副官呢,他當時在哪】
【大小姐回國前副官就無了。他去接上山禮佛的夫人,回來的路上也被...】
【明知是假的,眼淚停不住地流】
【戰爭年代,真的只會更殘酷】
我想。
我知道要畫什麼了。
09
第 4 天。
我把張公館兜了一圈,才在花園裡找到逗貓的大小姐。
一聽見蘇馳皮靴踩地的響聲。
她就一秒文靜。
撐開粉色小洋傘,半掩住臉。
「畫師,今天能畫我了麼」
我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姐,你是自製甘油炸藥的女人。
夾子音真的不適合你。
小粉傘也是。
「哈基米哈基米,到哥哥醬這兒來」
宋勇拍著自己的腿,波斯貓熟捻地躍了上去。
阮櫻也順手擼了下貓貓頭。
看來剛才是他倆在陪著大小姐逗貓。
嫉妒再次使我無聲尖叫。
狗系統!
看看人家的任務,再看看你給我的任務!
我的命就是不是命嗎!
大小姐的注意力也被宋勇吸引。
她喃喃自語:
「哈基米...哥哥醬...」
我身旁的蘇馳悚然出聲:「不對,宋勇!躲——
一道火光。
熱浪裹挾刺眼的高亮,我本能地閉眼,被蘇馳一把摁倒在地。
高亮漸暗,空氣中瀰漫可怖的焦臭味。
睜開眼,仍是花紅草綠的花園。
波斯貓搖了搖腦袋,輕盈地跳上牆頭。
阮櫻歪坐地上,扑打著發梢上的火苗。
本該是宋勇站立的地方,只剩一個碩大的黑洞。
沒有情緒的電子音響起。
【花匠玩家已下線。
主線任務倒計時:3 天。
初始玩家:4 人
現存玩家:3 人】
「管家老糊塗了吧,怎麼讓鬼子混進家裡」
大小姐用滋滋冒黑煙的舌頭,舔了舔唇角。
誤會。
但不重要了。
因為她嘎吱吱轉頭 180 度,沖我咧開了嘴。
「畫師,要我擺什麼 pose」
我狂抖的頻率,不亞於之前夜遇小梅的宋勇。
快被我遺忘的恐懼,此刻報復性地淹沒我。
...居然真是烤鴨死法啊!!!
我可以。
平常心。
放輕鬆。
呼。
「你你你站在月月月季花前面」
我哆嗦地鋪不開畫紙。
蘇馳看不下去,搭了把手。
阮櫻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用鼻子哼了一聲。
「嚇傻啦?這遊戲的驚悚值在我們玩過的裡面根本排不上號。哦哦,sorry 啊忘了你是『那種』玩家,下線就是永別咯」
蘇馳眉眼一沉:「她下線我們等於白來一趟,損人不利己很值得高興?」
我沒心思琢磨他倆的話。
相機里有副官給大帥夫婦拍的相片。
兩位侷促地站在月季花圃前,好幾張是眨眼、重影的廢片。
最後一張約莫是副官說了什麼樂子話抓拍的。
夫人捂嘴淺笑,大帥也難得地揚起嘴角。
我的畫面背景。
是一片盛放的月季花。
夫人和大帥之間,大小姐亭亭玉立。
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舉著相機的青年身上。
我仍是不知道副官的相貌。
那個憨憨,真的一板一眼執行了大小姐的指示,凈拍些洗馬喂馬的照片。
勁瘦的腰、有力的背、平直的寬肩都一覽無餘,就臉看不清。
我只能參考蘇馳的打扮,勾勒一個舉相機的背影。
我顫巍巍放下筆。
「你看看滿滿滿不滿意」
10
粉色小洋傘投下陰影。
我盯著大小姐的卷髮,鼓足勇氣:
「萬一你不滿意,看在我畫了那些貓鼠遊戲的份上,能不能給我安樂*死」
她置若罔聞。
視線粘在畫面中幾個人臉上,像是快要被吸進去。
【副官拍的相片,後來寄給大小姐了嗎,這對我很重要!】
【...沒,大小姐在國外等到的是讓她回家弔喪的電報】
【副官甚至還沒發現大小姐的相片,雙方都只記得大小姐離家時彼此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