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條剛擺上桌,我哥睡眼惺忪地走了過來,看到桌上的面和並肩站著的我們,哼了一聲:
「呵,我妹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到你這兒,就成伺候人的小保姆了?」
我趕緊把筷子塞他手裡,打斷他:「什麼保姆!順手幫個忙而已!趕緊吃,吃完幹活!」
說完偷偷瞄了沈確一眼,他垂著眼睫,默默坐下。
到了社區中心,太陽還沒升起。
我哥把我往樹蔭下一推:「你就在這兒待著,別亂跑。」
我就坐在陰涼處,完成蘇御姐給我安排的活——登記捐贈物品清單。
工作時,沈確的存在感很強。
跟幾個難纏的大爺大媽溝通,他話不多,但句句點在理上,態度不卑不亢,硬是把人說通了。連蘇御姐臨時需要統計的數據,他都能很快理出頭緒。
我偷偷觀察著。
發現就連我哥都對沈確的工作能力予以了肯定。
午休時間,大家累癱在樹蔭下。
沈確找了張舊椅子坐下,背靠著斑駁的牆壁,閉著眼睛休息。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我正好坐在他對面不遠處。
他的睫毛……好長啊,安靜地覆下來,在眼瞼投下一小片陰影。
鼻樑又高又挺,線條幹凈利落。
嘴唇沒什麼血色,但形狀很好看……
臉突然有點發燙。
我趕緊低頭,假裝研究冊子上一個模糊的數字。
一抬眼,就對上了旁邊蘇御姐的目光。
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15
項目最後一天下午,我抱著一摞整理好的文件,要去街角那個臨時辦公室歸檔。
「我幫你拿過去。」沈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他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我懷裡大半的文件。
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手背。
「哦…謝謝。」我小聲說,心跳有點快。
並肩走在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巷子裡,周圍是項目收尾的喧鬧,卻又像隔出了一方安靜的天地。
影子在石板路上拉長,靠得很近。
沉默有點微妙。
我忍不住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很久的問題:
「沈確,」
我側頭看他,「當初…你為什麼答應幫我啊?」
他腳步沒停,目視前方,側臉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柔和了些。
過了幾秒,他低沉的聲音才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波動:
「那你呢?」
他轉過頭,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為什麼找我?」
我的臉燒起來,慌亂地移開視線,抱著剩下的文件拔腿就跑!
「我不告訴你!」
身後傳來他極輕、極短促的一聲低笑。
接著是沉穩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交完文件出來,巷子裡依舊安靜。
我們往回走,距離似乎比來時更近了一點。
就在快要走到社區中心那棟待改造的老舊小樓時——
「轟隆——!!!」
腳下的大地猛地一顫。
緊接著是磚石瓦礫瘋狂傾瀉、砸落的駭人聲音。
「小心!」
電光火石間,我被猛地撲倒在地。
一個帶著熟悉清冷氣息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將我護在了身下。
「砰!嘩啦——!」
無數沉重的碎石、斷木砸落的聲音就在頭頂、耳邊炸開。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和嗆人的塵土中。
我被巨大的衝擊震得眼前發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我艱難地睜開了眼。
一片漆黑。
只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縫隙透進來。
我發現自己被緊緊箍在一個滾燙的懷抱里。
沈確的身體像一張弓,死死地撐在我上方,用背脊和手臂,硬生生在倒塌的廢墟里撐出了一小方狹窄的空間。
碎磚和斷裂的木頭就壓在他的背上、肩上。
「沈確?」
我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掙扎著想看他,「你怎麼樣?」
「別動。」
他的聲音立刻響起,就在我耳邊,「我沒事…別怕…這裡剛好有個空隙…撐住了…」
他急促地喘了口氣,身體因為支撐的重量而微微顫抖。
「外面…有人…很快…就來救我們了…別怕…」
他說別怕,可巨大的恐懼瞬間湧上來心頭。
我大口喘著氣,卻感覺氧氣越來越稀薄,一陣陣尖銳的絞痛從胸口襲來。
「呃…」
我痛苦地蜷縮起來,手死死捂住心口。
「妙妙?」
沈確立刻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我哥撕心裂肺的呼喊:
「妙妙—林妙妙——你在哪兒?」
「我們在這裡!」
沈確立刻用盡力氣回應,「妙妙也在!她…她好像不對勁!呼吸很困難!」
「什麼?!」
林野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崩潰的哭腔.
「她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受刺激!不能激動啊!藥!她的藥呢?!快找藥!!」
沈確抱著我的手臂瞬間收得更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黑暗中,他的呼吸也變得無比粗重和混亂。
「妙妙!妙妙別怕!堅持住!起重裝備馬上就到了!」
是蘇御姐冷靜的聲音。
沈確立刻艱難地在我身上摸索。
空間太狹小了,他被沉重的廢墟壓著,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碎石摩擦的聲音。
我能感覺到他手臂上、背上的衣服已經被磨破,皮膚肯定也傷痕累累。
他的手指顫抖著,在我外套口袋裡急切地翻找。
終於,他摸到了藥瓶。
「妙妙…張嘴…快張嘴吃藥…」
他把藥丸湊到我嘴邊,幾乎是哀求。
可胸口的絞痛和窒息感已經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意識模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能感覺到他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我的臉頰上。
「張嘴…求你了…妙妙…張嘴…」
意識即將徹底沉沒……
就在這最後一瞬——
一個微涼的柔軟唇瓣,重重地覆上了我的唇。
緊接著,一粒微苦的藥丸,被一股溫熱的力量推了進來。
16
搶救室外。
沈確裸露的皮膚上全是擦傷、淤青和乾涸的血跡,有些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絲。
護士幾次過來勸他去處理,他都只是沉默地搖頭。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搶救室的門。
林野坐在旁邊,啞著嗓子說:「沈確,你先去處理傷口。」
沈確沒動,也沒看他,只從乾裂的嘴唇里擠出幾個字:「我要等她出來。」
林野沉默了一下,忽然發出一聲短促而苦澀的笑:「等她出來?然後呢?」
「沈確,醒醒吧。你和我妹,不可能的。」
沈確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依舊沒有回應。
「林野!」
蘇御姐皺眉,低聲呵斥,「少說兩句。」
「我說錯了嗎?」
林野的情緒猛地激動起來,他指著搶救室的門,聲音帶著後怕。
「你知不知道她這次多危險?你知不知道她每個月吃的那些進口藥,要多少錢?是你打一年工都掙不到的數!」
他喘著粗氣,眼神像刀子一樣剮著沈確。
「就算你們以後真能在一起,你打算怎麼辦?繼續讓她擠在你那個小房子裡?跟著你吃糠咽菜,擔驚受怕?愛一個人,是要把她捧在手心裡,放在雲端!不是把她拉下來,跟你一起在泥里打滾!」
蘇御姐再次按住林野的手臂:「夠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林野猛地甩開她,通紅的眼死死盯著沈確。
「當醫生把我妹放到我手裡時,我就發誓,我會保護她一輩子。」
「我媽是因為生妙妙時大出血難產而亡。那時候家裡窮,送不起好醫院,她活活疼死在我爸懷裡,看著剛出生的妙妙咽的氣!」
他像頭受傷的獸,泣不成聲。
「我爸後來拚命賺錢有什麼用?我媽回不來了!妙妙生下來就沒媽!」
他猛地抬頭,落在沈確慘白的臉上:
「所以!你聽清楚!」
「我林野!絕不讓妙妙步我媽後塵!」
「絕不讓她嫁給窮人!一個在她要命時,可能連片藥、都高級病房都給不起的窮人!」
「絕!不!!」
蘇御僵住,眼神複雜。
沈確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看向我哥。
他眼眶通紅,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落下。
「你說得對。」
「現在的我一無所有。」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空氣都凝滯了。
「所以,我想我會離開。」
「等我在未來某一天,真正擁有了足夠資本的時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重新投向搶救室。
「再來對她說,喜歡。」
就在這時——
「嘀——」
搶救室門上的紅燈滅了。
門被推開,醫生走了出來。
林野和蘇御姐快步走了過去。
「醫生!我妹妹怎麼樣?!」
「病人情況穩定了,暫時脫離危險,需要觀察……」
林野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
蘇御姐也明顯鬆了口氣,扶著牆才站穩。
等他們稍稍平復了激動的心情,下意識回頭想告訴沈確這個好消息時——
長椅上,空空如也。
只有椅面上,留下了幾點暗紅的、未乾涸的血跡。
17
我費力地睜開眼,一片刺眼的白。
「妙妙!你醒了?」
是蘇御姐驚喜的聲音,緊接著是我哥憔悴臉龐擠到床邊。
「妙妙,感覺怎麼樣?心口還疼不疼?醫生!醫生!」
他聲音沙啞,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得發不出聲音。
蘇御姐立刻用棉簽沾了水濕潤我的嘴唇。
緩了好一會兒,我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沈確…他……」
「他沒事!」
我哥立刻搶答,「就是些皮外傷和挫傷,看著嚇人,骨頭沒事!」
蘇御姐輕輕拍了拍我哥的手臂,示意他別激動,然後看著我,眼神溫和:「他守了你很久,直到醫生說你脫離危險了才離開處理傷口。現在去休息了。」
我鬆了口氣,然後再次昏睡了過去。
左等右等,沈確的身影始終沒出現。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我看向病床邊守著的林野:「哥,是不是你把他趕走的?」
林野皺著眉:「不是我趕他。是他自己走的。」
「我不信。」
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針頭差點被扯掉,「我去找他。」
「你找他也沒用。」
林野一把按住我,聲「他現在不會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
「他明明…明明也喜歡我的!我看得出來!」
林野看著我哭紅的眼睛,沉默了幾秒,才低啞地開口:「因為他還是個男人。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甚至可能成為她的拖累和催命符…那他就不配站在她身邊。」
「可是……」我泣不成聲。
「沒有可是。」
林野打斷我,伸手把我緊緊抱進懷裡,像小時候安撫做噩夢的我,「妙妙,這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哥不能拿你的命賭。」
他頓了頓,下巴抵著我的發頂,聲音放輕了些。
「我給了他時間。如果他真是個男人,真有那份心…那就等他出人頭地,等他真正有本事護住你了,你們再談感情,」
最終,我的眼淚打濕了他的外套。
兩個月後,我跟著林野出國了。
一邊讀書,一邊接受更系統的心臟治療。
18
大洋彼岸的生活寧靜又無聊。
我註冊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微博小號。
我在這裡分享生活。
曬曬窗台的陽光,吐槽難吃的醫院餐,記錄一本看哭的小說,或者只是發一張異國黃昏的天空。
一個 ID 叫「喵喵」的用戶,是我第一個粉絲,秒贊每一條動態。
點進他的主頁,一片空白,頭像灰暗。
沒有一條原創,沒有一個關注。
但直覺告訴我他就是沈確。
後來偶爾,我會在財經新聞的角落,或者科技論壇的報道里,看到他的名字。
他被冠以「商界新銳」、「科技新貴」的頭銜,照片里的他西裝革履,眼神沉穩銳利,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澀,鋒芒畢露。
他成功了。
像他當年承諾的那樣。
可為什麼…他還不來找我?
那些亮眼的頭銜和財富背後,是不是已經有了別人?
這個念頭像細針,扎得心口細細密密地疼,酸澀難言。
幾年後,我哥和蘇御姐的婚禮。
禮堂布置得簡約大氣。
當蘇御姐穿著聖潔的婚紗,笑著說出當年那個「分手」不過是場陰差陽錯的誤會時,我哥這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像個終於找到家的孩子,緊緊抱著新娘不撒手。蘇御姐無奈又寵溺地嘆氣,對著賓客笑言:「看來林家是祖傳的情種,一個兩個,都是頂級戀愛腦。」
滿場善意的鬨笑。
婚禮進行到尾聲,氣氛正酣。
宴會廳厚重的大門,忽然被侍者推開。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光走進來。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氣質沉穩內斂,帶著久居上位的從容。
沈確徑直走向新人,遞上一個精緻的禮盒,聲音清晰沉穩。
「林先生,蘇小姐,恭喜。一點心意。」
林野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了當年的敵視和輕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男人間的審視和隱隱的欣賞。
他什麼也沒問,只是接過禮盒,拿起旁邊的一杯酒,朝沈確舉了舉。
沈確也拿起一杯。
兩個男人,隔著一對新人和幾年的恩怨時光,無聲地碰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沈確的目光立刻在人群中搜尋,落在我身上。
我的心跳瞬間失控,在他抬步走來的瞬間,像是被什麼擊中,猛地起身,扭頭就朝外面跑去。
春風微涼。
我扶著冰冷的欄杆,心亂如麻。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你還來幹什麼?」
我沒回頭,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賭氣和委屈。
他沒回答。
下一秒,我身體一輕——他竟然直接把我抱起來,放在旁邊供人休息的矮石柱上。
「你……」
我驚呼。
他單膝蹲了下來,動作無比自然。
微涼的手指,輕輕握住了我的腳踝。
我這才感覺到腳後跟火辣辣的疼,新鞋果然磨破了皮,滲著血絲。
他眉頭微蹙,一言不發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我腳後跟的傷口。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專注得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現在,」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我可以回答你那個問題了。」
我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他抬起頭, 深邃的眼眸映著我狼狽哭泣的樣子。
「就是當年, 在巷子裡,你問我為什麼會答應你, 」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凝視著我,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溫柔至極的弧度:
「因為, 我喜歡你。」
19
他微微傾身,目光仿佛穿透歲月,看到了更久遠的時光。
「妙妙, 我喜歡你, 比你想像的…要久得多。」
「第一次看見你, 是在高一剛開學的操場。你在跑道邊上,幫一個摔倒的女生撿散了一地的書。你扎著馬尾, 額角都是汗。那時我就想,怎麼會有這麼…耀眼的人?」
「後來,在圖書館, 你總愛坐在靠窗那個有陽光的位置。我每次去還書, 都會繞路從你桌邊過。你低頭做題時,眉頭會微微皺起, 偶爾抬頭看窗外發獃。我不敢靠近,只能遠遠看著。」
「還有一次, 在教學樓走廊拐角, 你抱著厚厚一摞作業本,差點撞到我懷裡。作業本掉了一地, 你慌忙蹲下去撿, 馬尾辮掃過我的手背,痒痒的。我幫你撿, 你抬起頭說『謝謝』,眼睛彎彎的, 離我那麼近…我聞到你頭髮上有淡淡的橘子香。你哥就在這時衝過來,一把拽開你,看我的眼神如臨大敵。」
「我以為, 我這輩子, 就只能這樣遠遠看著你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慶幸。
「所以,當那天, 你突然站在我家那扇破門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掏出那五塊錢…說要雇我當你男朋友的時候……」
他停頓了一下, 深深地看著我。
「你不知道, 那一刻,對我來說, 像做夢一樣。不,比夢還不可思議。是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我接過那五塊錢, 」
他微微前傾,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
「感謝它,給了我一個…可以光明正大靠近你的理由。」
「林妙妙,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我就喜歡你。」
「喜歡你,比你能想像到的所有時間,都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