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從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他沉默地站在我身邊。
站累了,就隨意坐在地上,不顧泥土髒了一身白衣裳。
「阿姐,你以前的樣子真的很討人厭,天不怕地不怕的,每天都過得那麼高興,就好像萬事萬物,都只是你的一場遊戲。」許從江抬頭,仰視著我,嗓音有幾分疲倦,「所以現在,多好啊,你再也不會用那種浮於塵世之上的眼光看我。」
我動了動眼珠,眼眸倒映著日光里躍動的塵埃。
隔日,齊王妃竟然上門尋我。
她還是那副妝容精緻、儀態端方的樣子。
「枝玉這幾日吃不大下去飯,神思懨懨,還總是躲起來哭。」齊王妃徑直問道,「我知道她去找過你,你與她說了什麼嗎?」
我垂眼不語。
齊王妃定定看著我,半晌,嘴唇略抿起:「還真的傻了不成?」
之後,她幾次三番來請我,去她那裡吃茶,敘事。
不過都是她在說,我在聽。
有時候亭子拐角處、院牆後能看到一片衣角,察覺到自己被發現就迅速溜走。
齊王妃輕笑一聲:「這孩子,比咱們那位殿下好命。」
我怔然。
齊王妃逕自敘起往事:「他一出生,母親就血崩離世。陛下嫌他剋死了母親,不喜歡他,所以宮裡人人都欺侮他,只有……只有我和他的大皇兄護著他。」
「」他十二歲那年,我們送了他一隻小狗,夜晚那條狗溺斃在池子裡,他就抱著小狗的屍體,一個人坐在水邊,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去安慰他,讓他去從軍,是血路,也是生路。他後來做得很好,成了國朝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齊王妃垂下眼睫,輕輕嘆了一口氣。
「所以我始終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恨我。」
風自廊下過,吹不散滿室寂寥。
齊王妃將手覆在我的手上,言辭懇切:「你剛來府里的時候,一心想著逃離,甚至求到我這裡。但我沒有辦法違逆殿下,他不是念舊情的人,對不住啊。」
我任由她抓著我的手,沒有抗拒。
齊王妃咬咬唇,姣好的眉眼舒展開來。
09
又是一日。
齊王妃去山寺祈福,問我要不要隨她去。
我自是呆呆傻傻,沒有反應。
齊王妃一笑而過,將帷帽戴到我頭上,嗓音柔和:「外面風大,這樣好一些。」
一路在僕從簇擁下坐上馬車,車輪滾動,外面響起馬嘶聲,還有鐵甲相擊的聲音。
燕渡問:「這是要去哪?」
齊王妃在外面回道:「戰事將起,妾去佛寺為殿下祈福。」
聽罷,外面沉默了好一會兒。
燕渡低聲囑咐:「早些回來。」
一路上山,並無波瀾。
齊王妃的視線總是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看起來心緒並不安寧。
寺廟裡,佛菩薩慈目微睜,悲憫地俯視著芸芸眾生。
齊王妃和我跪坐在蒲團上,她雙手合十,很是虔誠。
許久,她長舒一口氣。
「我來過這裡兩次,第一次是求姻緣。」
齊王妃抬眼,唇角勾起譏諷的弧度,「我把嫁衣都繡好了,結果嫁的不是我心愛之人。」
我側過臉看她。
現在的她,卸去了賢良淑德的面具,終於有了怨懟、不忿這些屬於正常人的情緒。
「第二次……」齊王妃停頓了一下,嗤笑道,「你知道我求的是什麼嗎?」
她上前,嘴唇貼到我耳邊:「我求燕渡去死。」
我眼睫顫了顫。
「本來我們都要成功了,他就要死在青梨村了——」
齊王妃再也壓不住恨意,嗓音淬著經年釀就的毒:「誰知道,你救下了那個賤種。」
我下意識後退,幾乎就要撞上供奉的琉璃燈。
「呵,現在提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齊王妃恢復平靜,「今日帶你來,就是為了再殺他一次。我會把你送到大皇子那裡,他會以你作餌,伏殺燕渡。」
大皇子懼怕一個戰功赫赫的弟弟,齊王妃憎恨一個非自己所求的夫君,所以他們聯合起來,不擇手段去除掉燕渡。
只是……我茫然地看著齊王妃,為什麼選中我呢?
她只是平和地笑開:「燕渡很在意你,你一而再再而三觸怒他,甚至殺他,他都捨不得處死你。他那樣的人,竟然也會動心。」
語盡於此,齊王妃再也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等著。
燭火搖曳著消瘦下去,我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齊王妃不安地攥著佛珠。
她的僕從匆匆進來,神色凝重:「大皇子……並未派人過來。」
良久,齊王妃閉了閉眼,道:「回府。」
「那她呢?」僕從蹙眉。
齊王妃看了眼我,輕聲道:「一併帶回去,左右不過是個傻子,燕渡尋不到她,怕是要發瘋。」
回程的馬車上,齊王妃闔眸小憩,似是疲憊至極。
直到兵刃相接的聲音兀然在車外響起,刀鋒貫穿皮肉,侍衛悶哼著倒下。
齊王妃掀簾去看,一隊黑衣人正在與她的侍衛們廝殺。
「是衝著王妃來的!」
車夫訓練有素,駕著馬車掉頭,兩個騎馬的侍衛隨即護衛左右,一路奔逃。
山道逐漸崎嶇不平,馬車裡的東西散亂搖晃。
齊王妃蒼白著臉,艱難支撐著身子。
我伸手去解她身上的披風,動作迅速,然後往自己身上套。
齊王妃擰眉:「你做什麼?」
「我替你引開追兵。」
我的嗓子因為長久不說話粗糲如砂紙。
齊王妃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然後,我靠近齊王妃,儘量讓每個字清晰地傳入她耳朵。
「上京城外三十里,滄城錢莊,在那裡為我準備一份戶籍路引。」
「如果我活著,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下落。」
「如果我死了……」我深深瞥了齊王妃一眼,「好好把枝玉養大。」
我戴上兜帽,掀簾出去。
侍衛見狀,放緩速度接我上馬。
我抓緊韁繩,沿著一條岔路策馬而去。
馬蹄踏碎滿地殘陽,風聲獵獵。
後面的追兵窮追不捨。
我盯著前路的目光卻十分堅定。
其實我一直不曾麻木,我一次次強迫自己將手放置在火燭上,告訴自己,不要忘記那些痛苦。
要逃離。
那些背棄和傷害,不會摧毀我。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林不秋。
我媽媽給我取名不秋,她希望我能像生長在林間的青竹一樣,繁榮、生生不息,永不因秋冬霜雪之酷寒而凋零。
一路疾馳,我駕著馬進了一處密林。
曾經在燕渡那裡,我看過上京城外的地圖,我依稀記得,現在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條斷崖。
頭腦越來越清醒,我死死盯著前方,算著和斷崖的距離。
然後伸手卸下發間的長簪,狠狠刺入馬的後腹部,自己護住頭頸,順勢從一旁的緩坡滾落到茂密草叢中。
馬兒嘶叫一聲,加速往前衝去。
落入茫茫江水中。
10
拿到戶籍路引,我就急忙離開滄城,坐船南下,好離上京越來越遠。
我在臉上抹了草藥汁,讓膚色變得黑黃,看不清面貌。
世道太亂,一路行來,我看到有人賣兒鬻女,只為換一袋米糧,然後官府再以「稅收」的名義奪走。
田野邊支起的鍋里,累累白骨格外刺目。
我只能小心再小心,躲避著路上遇見的所有人。
最後,我落腳在靠近南邊的一座小城裡,這裡還算安定。
因為孤身一人的女子過於奇怪,我借著能識字寫藥方的本事,找了間醫館給郎中打下手。
郎中是個很和藹的老者,姓白。
我沉默寡言,拒絕和別人有接觸。
白大夫照樣接納我,從不打聽我的來歷,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有微不可見的憐憫。
醫館門口,百姓來來往往,笑著閒談。
聽說南邊的越國陳兵邊境,戰事將起。
他們並不慌張:「咱們這虞城地僻偏遠,怎麼也打不到這來。」
我單手撐著臉,靜靜描著褚明光的模樣。
他穿來的時候才十九歲,不知道他現在長什麼樣子。
那些一起逃課、打遊戲、捉弄彼此的時光已經太遠太遠。
如果找到他,我又該怎麼帶他回家呢?
想到「洄遊」,我猛地手抖了一下,廢紙上墨漬暈染,模糊了少年人清潤帶笑的眉眼。
越軍破城,來得突然。
守衛不足、毫無戒備的虞城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就陷落了。
百姓們閉門不出,惴惴不安。
越軍殘暴,所過之處燒殺劫掠,常常只餘一座空城。
白大夫也關了醫館,撫著鬍子長嘆氣,神色凝重。
我知道,他其實在後院藏匿了幾個守城的傷兵。
越軍一戶戶搜查的時候,白大夫知道藏不住了,他走出去,把醫館的藥材和這些年攢的銀兩獻給越國的人,臉上陪著笑。
越軍笑著收下那些東西,轉身離去。
隔日,他們又上門搜查。
見白大夫拿不出,就衝進醫館,把搜到的所有人,包括那幾個傷兵,帶到城中集合。
我低眉斂目,聽話地跟著越軍走。
心裡卻一沉。
有種被命運玩弄的荒謬感。
真倒霉啊,林不秋。
城中燃起了篝火,我與一眾俘虜被綁在一起。
越軍士兵手持兵刃,凜冽的寒光閃過眾人雙眸,已經有俘虜哭出了聲。
我把頭壓得更低了些,儘可能地讓自己在人堆里不起眼。
火焰隨風搖曳。
一聲馬嘶劃破濃墨般的長夜。
赤袍銀甲的將軍乾脆利落地下馬,目光漠然地掃了眼地上的俘虜。
「將軍,這些俘虜如何處置?」隨從上前恭聲問道。
我悄悄抬眼去看那將軍。
夜風寒涼,送來一道不含一絲感情的年輕聲音:「殺。」
我眨了下乾澀的雙眼,火光照亮了將軍的側臉,鼻樑高挺,下頜消瘦,眼下有一道傷疤。
那裡本該有一顆淚痣的。
淚痣的主人很喜歡挑眉笑,於是整個人看起來賤兮兮的。
原來長大後的褚明光,長這個樣子啊。
士兵得了命令,拎著刀到俘虜前,琢磨著從哪個人開始下手。
俘虜們開始哭嚎掙扎,跪地乞求。
沾血的刀越來越近,撲面而來的血腥氣令人作嘔。
我緩緩站了起來,看向那將軍的背影,他坐在那邊,漫不經心地擦著手中長劍。
「褚明光。」
我的聲音淹沒在慘叫聲與哭嚎聲中,落在他耳邊卻仿佛一道驚雷乍響。
讓他立刻轉過身來,目光隔著血色的夜幕投向我。
有士兵注意到這裡,三兩個圍上來,打算處理掉我。
「放開她!」將軍聲調驟然拔高,厲聲喝道。
他匆匆走向我,赤色袍角被夜風掀起。
士兵們聞聲連忙停下動作,退開幾步,屏氣凝神地立在一旁。
所有的喧囂聲遠去,此時夜空下仿佛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看著褚明光,正如他也靜靜看著我。
隔著渺茫歲月,我們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不知為何,一直尋覓的人出現在眼前,我眼睛乾澀得流不下一滴眼淚。
褚明光僵滯良久,只勉強說出句:「不秋,好久不見。」
可我看得分明,他把手往身後藏了藏,動作倉皇,因為上面,滿是黏膩的、還來不及洗凈的血。
11
褚明光又下了一道命令,大軍在城外紮營,不再傷百姓一毫。
他笑著跟我解釋:「我以為他們抓的都是城裡的叛軍,才……」
褚明光沒說出後半截話,眼睛裡複雜情緒涌動。
我輕舒一口氣,也沒有再追問。
接下來的日子裡,褚明光將我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他從不問為什麼我會在噩夢中驚醒。
我也不問他為什麼改名換姓,身上眾多傷痕從何而來。
我們都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來到這個世界後發生的事,小心翼翼地窺探現如今的彼此。
越國國富兵強,打這場仗做足了準備。
褚明光在軍中很有威名,很多人叫他「符少將軍」。
我坐在河岸邊看褚明光給馬喂草,不自覺地給懷裡的長劍纏了很多圈花枝。
一堆人呼嘯而過,大聲起鬨道:「符少將軍娶媳婦嘍。」
褚明光無奈地沖我笑。
他看出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躲著,不言不語,就給我安排了件事做,教一群少年識字。
我本想拒絕,褚明光拉著我去了伙房。
「不秋,你看,這些人說起來是士兵,其實也不過十二三歲,還是些孩子呢。」褚明光看著我,眸光柔和,「我儘量把他們安排在後勤的位置,為的就是仗打完了,他們能回家去,有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