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齊王強取豪奪的第二年,我生下一個孩子。
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樣不識好歹,一心想著逃跑。
可在看不見的暗處,我教那個孩子眾生平等,教她自由和尊重。
在我帶她逃離齊王府的第四天,她的暗衛循著她留下的線索,帶人找到了我們。
我生下的孩子略帶著些困惑,歪頭問道:「姨娘,父親待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走?」
01
夜涼風急,我抱著枝玉趕到渡口時,船隻還停在岸邊。
枝玉窩在我懷裡,一雙明澈眼眸安靜地看著我。
她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即便跟著我從上京一路隱匿行跡,連日奔波,也沒有抱怨過一句話。
我向她露出一個帶著暖意的笑容:「枝玉,上船後,再也沒人能找到我們了,我會帶你到安定的地方生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枝玉沒有說話,只是玩著手指。
微不可聞的嗤笑聲隨著夜風傳來。
我僵在原地,船隻陰影剎那間化作一隻參天巨獸,傾身而來將人吞沒。
燕渡從船上走了出來,隨從緊跟著把四周所有退路堵得密不透風。
火光照耀下,燕渡玄衣玉冠,眸色幽暗,渾似地府惡鬼。
我把枝玉護在懷裡,藏在袖間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為了這次出逃,我籌劃了整整九個月,怎麼會只用了四天便被找到。
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在逐漸抽空,我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燕渡,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監視我?看我百般掙扎,自以為快要逃出去的樣子,你是不是愉悅至極?」
「鴛奴,你總是把我想得這般可憎。」燕渡輕嘆了口氣,狹長眼眸泛過殘忍光澤。
還未察覺他話語中的意味,我感受到懷裡的孩子掙扎著下地。
枝玉站穩後,對我稚聲稚氣道:「不要和爹爹鬧脾氣了,是我傳消息給護衛,讓他帶人來尋我們。」
我茫然地看著這個我付諸心血養大的孩子。
她仰起頭,表情略帶著些困惑。
「姨娘,父親待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走?」
大概是前幾年的折磨已經讓我流乾了眼淚,現在的我木著一張臉,做不出任何反應。
枝玉跑向燕渡,邀功似地甜甜一笑。
江水拍岸聲陣陣,我站在原處,連呼吸都只能感受到冷意。
隔著夜幕,燕渡看向我的眼神里划過一絲嘲諷。
他一直這樣,如貓戲老鼠般,俯視著我的掙扎。
回齊王府的馬車上,只有我和燕渡兩個人。
燕渡手搭在我肩頭施力,迫我跪在他腳邊。
我的臉貼著他衣衫下擺,視線模糊,只能聽到他淬著惡意的沙啞嗓音。
「現在認個錯,本王就當這幾日的事未發生過。」
燕渡手指插進我發間,輕輕捋動兩下。
腦袋嗡嗡作響,我抑制住反胃嘔吐的衝動,從袖口摸到匕首後,猛地刺向燕渡大腿。
匕首堪堪沒入皮膚。
下一瞬,燕渡鉗制住我的手腕,刺骨痛楚中,染血刀刃沒入車裡鋪的毯子,毫無聲響。
燕渡俯視著我,眼眸中有慍怒閃過。
他嘆:「鴛奴,你怎麼就學不會聽話呢?」
02
我一開始穿來這個古代世界,是為了找人。
我的竹馬褚明光消失在一起時空實驗事故中,根據法條,任何人不得私自進行時空穿越。
所以他被時空局拋棄了。
但我無法拋棄他。
憑著一腔無畏勇氣來到這個落後的古代世界時,我以為我很快就能找到褚明光,帶他回家。
可我沒想到我也會被困在這裡。
初來異世,我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奄奄一息的燕渡從河水裡撈出來。
那時我進城替人寫信抄書賺錢,一半給燕渡治傷,一半用於生計。
許從江天天嚷著要把這個身上到處是箭傷、吃的又多的麻煩男人丟出去。
許從江是我在異世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從時空穿越機器「洄遊」投射的光門裡走出來時,他正在荒郊野地挖野菜吃。
面黃肌瘦的少年先是被嚇得癱倒在地,緩過神來又眼眸晶亮地湊上來喊「神仙」。
後來他喚我「阿姐」,許從江父母雙亡,我在此地無親無故,我們倆就在青梨村相依為命。
燕渡醒後,稱自己被爭家產的兄長暗害,才落入水中,讓我們不要急著報官或是替他尋家人。
他養傷時,話很少,睡眠多,蒼白如紙的一張臉上很少有表情。
我托村裡的木匠爺爺做了個小推車,天氣好的時候就把燕渡推到院裡曬太陽。
籬笆下,我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算這個月賺的銀錢夠不夠下月開支,最好還能攢下來些錢當作尋褚明光的路費。
晴好日光里,燕渡的視線落在我臉上。
我渾然不識個中意味,順手摘了個院裡的梨子,遞給燕渡。
「這是青梨村的梨子,又香又甜,吃了心情好,傷會好得快些哦。」
我沖他燦爛一笑。
燕渡便也跟著笑了一下。
世間恩仇總是顛倒,譬如農夫與蛇。
黑甲侍衛護著一輛馬車駛入青梨村,直奔我們的小院時,我才知道,燕渡是當今四皇子,以戰功封齊王。
所謂爭家產的兄長,是朝野素有賢名的大皇子。
燕渡大敗蠻族,得勝歸來那一年,他求取了太傅嫡女。
坊間傳聞,那是大皇子的心上人。
馬車裡的女人衣裙繁複、端莊嫻雅,她踩著僕從的脊背下了車,以袖拭淚,哽咽道:「神佛庇佑,殿下能平安無事,真是再好不過。」
燕渡卻看都不看,反而指著拄著掃帚的我,說:「本王得這位姑娘相救,決意納她入府。」
齊王妃的表情僵了一瞬,而後她抹乾凈眼淚,臉上浮現出完美而溫柔的笑容:「殿下仁善,這也算是鄉野村姑的造化。」
我連忙擺手拒絕。
跪在地上的許從江卻已經在磕頭謝恩。
一切都是那麼突兀又不可控制,我呆愣著站在原地。
剎那間,我心尖一顫。
我是有多麼天真,就敢只帶著「洄遊」穿來這個世界?
穿越前,所謂天塌下來的事也不過是模考成績夠不上心儀學校的門檻,褚明光悄悄在遊戲里賣掉我的所有裝備。
而現在,我置身的世界……是一個階級分明、上位者生殺予奪的封建社會。
寒意席捲全身,我下意識伸手去啟動帶在身上的「洄遊」,卻摸了個空。
人群簇擁中的年輕皇子,眼底滿是漠然,看向我的剎那唇角勾起。
像是毒蛇正在吐信子。
後來我執著地問燕渡為什麼恩將仇報。
燕渡想了又想,手指繞著我頸側髮絲。
良久,他漫不經心道:「大抵因為……你遞給我梨子那天,日光正好,刺痛了本王的眼睛。」
03
從渡口回齊王府的路程很長,似是走了一輩子。
我被縛住手腳,塞在馬車裡。
臨近城門,有人上前向燕渡見禮。
隨後那人掀開車簾,天光灑落,刺得眼睛生疼,甚至沁出淚水。
許從江掃了眼馬車裡的布置,無奈地嘆口氣:「阿姐,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伸手欲拭去我眼角的淚,卻被我避開。
眼前的少年眉濃眼狹,褪去了曾經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隱隱一股狠戾。
如今的上京城中,誰不知道齊王門下的許從江,雖出身寒微,卻是一條逮著人就往死里咬的好狗。
看到我的反應,他面色不改,繼續道:「阿姐,做殿下的寵妾……就那麼讓你無法忍受?」
我從喉嚨中擠出一聲:「滾!」
許從江盯著我,眼眸中閃過一絲冰冷。
「如今這世道,不是你能獨自活下來的,更何況還要帶著枝玉。阿姐,你知道城外每日有多少人餓死,多少人落難嗎?」
「我早就與你說過,殿下就算用籠子關著你,那也是金子做的籠子,錦衣玉食,諸事無憂,不好嗎?」
我看著手上的繩子,腦袋裡嗡鳴作響,僅存的神智繃緊成一條弦。
我語氣微弱而堅定:「我是人,不是畜生。」
我有權利選擇我自己的活法。
剛開始落到燕渡手上,我曾用盡各種手段去逃跑。
混在奴僕堆里出府、鑽狗洞、跳湖找地下水道……可燕渡的勢力太大,總能將我抓回他身邊。
最遠的一次我跑出了京城大門,卻被城牆邊釘著的許從江畫像逼了回去。
然後我看著毫髮無損的許從江跪在燕渡腳下,向他遞上「洄遊」。
「殿下,阿姐當初就是憑藉此物突然出現在青梨村的。有了它,阿姐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燕渡摩挲著那枚不起眼的灰色珠子,似笑非笑地收進袖中。
「為什麼?」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到許從江神色平靜的一張臉。
沒有「洄遊」,我就回不了家了。
許從江起身離開,擦肩而過時輕聲道了句:「對不住,阿姐,我不想再挨餓了。」
從那時起,我終於意識到,我的愚蠢和對他人的信任,共同鉤織了一張囚網,將我困在這個世界。
04
齊王府依舊朱門赫赫。
燕渡將我關在漪綠閣,除了兩個看管我的侍女,不許任何人再見我,包括枝玉。
他決意給我個教訓。
他曾經也關過我一次,那時的處境更不堪些。
我被關在金籠子裡,像一隻鳥,不得自由,不見天日。
甚至燕渡還給我取了新名字,叫「鴛奴」。
直到我懷了枝玉,才搬進來漪綠閣,成了燕渡後宅一個被馴化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妾。
晨起到王妃那請安,每三天可以見一次被送到齊王妃那教養的枝玉,床笫間乖順地伺候燕渡,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六年。
只有教枝玉識字,跟她講述屬於另一個時空的產物時,我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現在,這點薄弱的感知都被剝奪了。
侍女在廊下閒聊偷笑。
「換了別府的妾室私逃,怎麼都是個亂棍打死的下場……咱們這位主子還真是好命。」
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任人擺弄的私有物品。
日光籠罩著屋子裡綴著珍珠的紗幔、精美的妝匣,又在銅鏡的折射下扭曲模糊。
我茫然地蜷縮在床榻上,明明正當暖春,卻覺得越來越冷。
夜間,燈火寂滅。
有人撕扯起我的衣物,緊接著落下凌亂的吻。
我驚醒,而後瘋狂掙紮起來。
「這些日子還沒清醒過來?」燕渡掐著我的下巴,氣息潮熱,嗓音沙啞,「鴛奴,我對你已是寬容至極,你還要這樣不識好歹?」
不等我回應,他又輕聲道:「今日是她的生辰,莫要再惹我生氣了。」
我想起來,去歲齊王妃生辰,也將燕渡拒之門外。
他們在外人眼裡青梅竹馬,相敬如賓。
但其實齊王妃心念舊日情人大皇子,對燕渡一直不冷不熱,燕渡每次在她那裡受了氣,便要來找我在床上發泄情緒。
一出弟奪兄妻的狗血鬧劇,偏偏把我扯進來當炮灰。
燕渡已然情動,舔舐著我鎖骨處的肌膚。
我卻越來越平靜。
「燕渡,你這種人真是太可笑了。」我拽住他的頭髮,聲音很輕,「你用盡手段去強求,根本求不來任何東西。你的心上人厭惡你,我恨你。你該死在那條河裡的。」
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過,現在死也不遲。
我從枕頭下摸出來一支長簪,帶著徹骨恨意,毫不猶豫地刺入燕渡的脖頸。
血液噴涌的下一瞬,燕渡揮開我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
「想殺我?」他語氣陡然變得森冷,隨之加重了手下的力氣,我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鴛奴,你以為我死了,你就能自由?」
我張著嘴,努力汲取著越來越稀薄的空氣。
「嗬嗬……」
視野卻逐漸模糊。
我要死了嗎?
可我還沒找到褚明光呢。
就算他比我更倒霉,被這個世界撕咬得就剩下把骨頭,那我也要帶他回家的。
這樣不理智的選擇,我不該做的。
我應該假意服從,博取燕渡的信任,好籌划下一次逃離。
只是今夜,我突然不想再像前幾年那樣,抱著微弱的希冀,努力扮演一個木偶,討好著提線的人。
太噁心了。
意識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扼住我脖頸的手終於鬆開。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底霧氣氤氳。
燕渡看著我,鮮血在他頸側暈開,襯得眼珠愈發漆黑幽暗,仿佛在端詳打量著,一隻敢對主人亮出尖牙的寵物。
05
燈燭一盞盞點亮。
燕渡頸側的傷口已被處理過,纏著圈白布。
他摸了摸傷口處的位置,嗓音有些遺憾。
「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鴛奴,你到了外面該怎麼活下去呢?」
我沾著乾涸血跡的手指顫了顫:「沒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活得很好。」
燕渡勾了勾唇,像是在聽一個好笑的笑話。
「真是不知道什麼樣的地方,能養出來你這樣的性子。天真,愚蠢,孱弱,輕信於人,就算你一直待在青梨村,也遲早會被你的好弟弟給賣了。」
說到這裡,燕渡垂眸,長睫壓著眼底的嘲意。
「我忘了,他已經把你賣給我了,你的來歷、目的,但凡他知道的,都告訴了我。」
燕渡伸手,一顆灰色珠子赫然出現在他掌心上。
我幾乎是瞬間撲上去,想要搶到它。
燕渡側身,任我摔倒在地上。
「呵。」燕渡輕笑,「這東西果然對你很重要。」
「聽許從江說你不是此世中人時,本王還以為他瘋了。但這些年,本王無論如何都查探不到你的身份,看來他說的沒錯,你從天而降,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
「你那些古怪的想法,另類的行徑,也都有了解釋。」
我怔怔抬頭,無措地看著燕渡。
「不過,本王不會在意這些。無論你是何出身,從哪裡來,你現在唯一的歸處只有本王這裡。」燕渡傾身,將我拉入懷中,手指撫著我的脊背,尾音繾綣,「就算本王死了,你也要來給本王殉葬的。」
我嗅到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隨後,燕渡抓著我的手腕,將我拉出屋子,一路拖曳至漪綠閣外的那片湖。
然後當著我的面,將「洄遊」拋入湖中。
喉嚨里那聲「不要」還來不及喊出。
我發瘋般就要往湖裡跳。
燕渡將我牢牢禁錮在懷中,對我道:「明日,本王就令人填平它,這樣……你死心了嗎?」
燈火幽微,湖面冷風吹徹長夜。
我看著「洄遊」消失的地方,徹底沒了力氣,雙腿虛軟。
燕渡鬆手,任我半伏在地上。
「還沒清醒過來嗎?你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你能依靠的只有本王。現在,本王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燕渡垂眼,「只要你跪在本王腳邊,向本王認錯,從今往後安分守己,你就還是枝玉的母親,本王的寵妾。」
接著,他沉下嗓音,近乎警告道:「如果你不願……那按你私逃、弒主的罪過來看,你只能做府里,最下等的賤奴。」
一念得生,一念地獄。
我看著燕渡華美的、一粒灰塵都未粘上的烏履,眼睛被鞋面金線繡制的雀鳥圖樣刺得發澀。
他讓我認錯。
可我做錯了什麼呢?
我救了一個人,被強迫生下一個孩子,一步步摧毀掉回家的希冀。
痛苦過,服從過,掙扎過,周而復始……好像做什麼都沒有用。
我低低笑出了聲。
「燕渡,我唯一做錯的事,是救你一命。」
06
應該是一場噩夢吧……
眼睛被蒙住,黑漆漆的,看不見一絲天光。
身下鋪著不知什麼動物皮毛做成的毯子,陷入其中,只能嗅到散不去的惱人香氣。
「咔噠。」
籠子被打開的聲音。
我回過神,向後縮了再縮,直到脊背碰到冰冷的金屬。
燕渡毫不費力地拽著我的腳腕把我拖了回來。
隨後,他捏著我的下巴灌藥。
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就格外清晰。
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仿佛有千萬隻蟲子在噬咬。
逐漸聽不到,聞不到,感知不到任何東西,只余發作的藥效將神智和尊嚴一齊吞沒。
我在空中摸索,直到抓住一隻略帶涼意的手,便迫不及待將臉頰貼了上去,嗚咽著示好。
手的主人獎賞似的落下一個吻,撬開唇齒,將一粒新的藥丸遞入。
痛楚被情慾覆蓋,肌膚相貼,蔓延的炙熱溫度讓我止不住地顫抖。
「已經不難受了。」身上的男人氣息紊亂,嗓音滿是慾望饜足的愉悅,「為什麼還在哭呢?鴛奴。」
這個奇怪的名字似乎劈開了一絲混沌的神智。
「我不叫鴛奴——」
我搖了搖頭,尾音因過於倉皇而近乎嘶啞。
「我不叫鴛奴,我的名字不是鴛奴。「我茫然地蜷縮著身子,」我叫……我叫什麼名字啊?」
這是我穿來這個世界的第幾年?
前路迷惘,後路漆黑。
來去皆無自由。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燕渡不疾不徐地把我攬入懷中,手指摩挲著我的後頸。
他解開我覆眼的黑布,在幽暗燭火下,逼我看著他的雙眼,眸光里徐徐綻開笑意:「你是鴛奴,本王的鴛夫人。」
接著他起身離去。
任我留在無盡的黑暗中沉淪。
不知朝暮,不知歲月。
不見天光的日子過得久了,我愈發覺得睏倦,大多數光陰都是沉沉睡過去的。
到最後就連燕渡喂藥,我也提不起精神,似乎連知覺都一併麻痹。
燕渡在我耳邊冷笑:「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話音落入耳中,我只是渾噩地側了側頭,下半張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燕渡卻好像更生氣了,低頭啃咬我的鎖骨,直至血腥味在唇齒間瀰漫開。
再醒來時,我發覺我換了地方。
眼前覆著一層白紗,模糊了過於刺眼的日光。
我卻沒有閉眼,貪戀地捕捉這份光明。
有人在說話,是個很熟悉的聲音。
「殿下,恕屬下直言,那藥不能再喂下去了。」那人停頓了下,繼續說,「阿姐體弱,會受不了的,長此以往,怕是會變得痴傻。」
燕渡諷笑一聲:「傻了好啊,傻了就不會起什麼別的心思,只能一輩子留在本王身邊。」
那人繼續勸道:「殿下要真是這麼想的,就不會請太醫來看她了。」
燕渡再不作聲。
他掀簾而入,冰冷手指撫上我的下頜。
「還想再被關回去嗎?」燕渡問道。
我瑟縮了一下。
燕渡兀地輕笑,意味不明。
之後一連幾日,他都未曾現身。
07
燕渡不在,我還是在驚懼中度日。
夜晚入睡,總擔心再睜眼,又回到那片死寂的黑暗中。
陰冷、寂靜、所有恐懼的想像都會在關上門的那一瞬,撲上來撕咬我的靈魂。
只剩下無盡的痛苦,逐漸磨滅的理智。
夢境里,又是那隻手撫上我的腳踝,帶著踏夜而來的涼意。
我猛地驚醒起身,卻踢到什麼柔軟的東西。
一聲痛呼,從地面上傳來。
月華漫過窗欞,那個小小的身影逐漸清晰,她跌坐在地上,怔怔看向我,眼眸里閃爍著受傷的色彩。
「你果然和他們說的一樣,不喜歡我嗎?」
枝玉開口問我,嗓音有些無措。
我看著地上的女孩,這段日子,她好像長大了些。
她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她呢?
我記得生下她的那一夜,仿佛要將整個身體撕裂的痛苦洶湧襲來。
直到嬰兒啼哭聲伴著晨曦升起,宣告這場酷刑的結束。
燕渡把枝玉抱給我看。
她那么小,眼睛都睜不開。
脆弱、懵懂、一無所知,我血脈相連的女兒。
我生下這個孩子是沒有選擇的事,這個孩子被我生下來也是沒有選擇的事。
所以,我一直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她百日後就被抱到齊王妃那裡教養,於是我格外珍視和她相處的時光,用盡我所學的知識教導她,陪伴她。
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彌補。
短暫的沉默過後,枝玉紅了眼眶:「你以為我就很喜歡你嗎?」
她鼓了鼓嘴,眸子裡盈滿淚水。
「我討厭你,以前我不過罰了一個下人,你就讓我一起受罰,討厭你教我識字時還要帶上那群丫鬟,討厭你給我講的那些奇怪的故事。」
「什麼人是從猿猴變來的,宇宙星系,人魚公主……亂七八糟的,我根本聽不懂,我也不願意聽你講這些。」
原來是這樣想的嗎?
枝玉的淚水糊了滿臉,她抽噎著沖我喊:「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瘋子,為什麼我的母親是你這樣的人?」
我抓著被角,仿佛凝固在原地。
是我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這個孩子身上,自以為這樣就是對她好,卻不顧她的想法和這個世道的看法。
枝玉仍直直盯著我,嗓音帶著哭腔:「你為什麼不說話?」
喉頭哽塞,更多的是席捲全身的無力感。
我的嘴唇囁喏著,最終只吐露出來三個字。
「對不起。」
說完,我才發覺我根本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枝玉遲遲沒聽到回應,最後別過臉,用袖子胡亂擦掉眼淚,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房門。
08
我好像病了。
無論外面是暖陽盛景,還是狂風驟雨,我整個人都像是套在冰塊里,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燕渡請來的太醫說,是用藥過多,傷了神智。
聽到這話,燕渡眸光微沉,看向我的神色複雜。
良久,他囑咐道:「照顧好她。」
然後又匆匆離去。
照顧我的侍女換了批新面孔,她們並不與我說話,除了日常必要的接觸,其餘時候都不上前。
下午時,侍女照例將我帶到院子裡曬太陽。
日光融融,落在身上應該是暖洋洋的吧。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虛空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