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穿越過來時,我已經在侯府當了三年妾室。
傳聞當今聖上自落水後性情大變。
重科教、殺奸佞,雷霆手段,各臣府血流成河。
直至上元燈會,君王一瞥,第二日便下旨將我強接入宮,冠以後位。
百官震怒,向來冷淡的侯爺更是在宮門外長跪不起,額間都磕出血印。
可沒人知道,承干殿內,殺人如麻的君王正跟我面對面吃火鍋。
他握著酒杯,佯裝不經意問:
「要是以後我跟你夫君打起架來,你是幫我還是幫他。」
1
上元節,京城是潑天的熱鬧景象。
侯府也一早便掛上了花燈,香煙繚繞、花影繽紛。
只是璀璨的花燈下,我的面上仍舊沒有半點血色,一片慘澹。
但翠枝卻似乎很開心,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根子處:
「侯爺瞧小娘整日悶在府中,人都消瘦了一圈,上朝前特意吩咐奴婢務必替您好好梳洗一番,今夜燈會,他親自帶您出門散心。」
「小娘,想來侯爺心裡還是記掛您的。」
我原倚在軟帳中,懶融融地不願起身。
聞言,只從喉嚨里悶出一聲冷笑:
「你若喜歡,這個高門貴妾你來當。」
翠枝嚇得一個激靈,當即就跪地上了。
「奴婢失言,請小娘責罰。」
她這一跪,反倒讓我笑了出來。
穿越過來這麼久,我還是不太習慣別人在我面前動輒跪下磕頭。
況且,前幾日那位蘇氏嫡夫人賞我一頓板子,好在翠枝撲上前來擋了幾下,才沒叫我上了西天。
我這一笑,翠枝便知我不是真生氣,沒一會兒便又開始樂滋滋起來。
「聽聞今日燈會,陛下也會來,與萬民同樂。」
「說起這位陛下,可真是怪得很,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可自落水後忽然性情大變。」
「大改科考不說,還重翻了近十年的百官考績,誅殺了好多位先帝重臣,不論是高門府邸還是京中大牢,皆是血流成河。」
「最最蹊蹺的是,有宮女夜伺承干殿,竟瞧見陛下多夜不寐,伏在案前寫著畫著些什麼;湊近一瞧,竟像是某種打仗用的兵器,三頭六臂,威風至極。」
我原倚在軟帳中,懶倦疲乏地聽著她碎碎念。
聞言,心中一怔,喃喃道:
「三頭六臂……聽著倒像是坦克。」
翠枝登時眼前一亮。
「小娘博學廣知!只聽聞那陛下見了宮女也未有半分不悅,只笑著說,此物名為坦克,是最上等的兵器。若此物製成,收回邊疆失地指日可待……」
我忽然一個激靈,直起身來。
翠枝後面又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真切了,只聽得見自己怔怔的碎語:
「臥槽……難道我老鄉來了。」
2
我原對這上元燈會並無興致。
穿越三年,我以為我會跟小說里萬千個穿越女一般,要麼穿成農女搞基建,要麼穿成高門貴女走花路。
出息一點的,還能整個女帝噹噹。
可我嫁給了沈淮之。
憑著一張相似的臉,替了他死去青梅的身。
沈淮之高門嫡子,才智雙絕,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郎君,也是無數高門貴女的春閨夢裡人。
拜朝做官後,更是遊刃有餘,成了風光無限的權臣。
可自他的髮小青梅去世後,世間便再也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他娶了太傅之女,那個含著京城最貴金湯匙出身的姑娘。
卻並不愛她。
沈淮之夜夜宿在我府中,與我纏綿。
那時他青袍玉立,含笑為我插上簪子時,我也會恍惚,以為自己是甜文女主。
可他卻不願留下我的孩子。
三年來,我已流產過兩次。
那一頭的正室大娘子失了寵愛,滿心的憤懣悉數往我這個妾室身上泄。
哪怕是在院子裡賞花逗鳥,也能被她挑出錯處來。
三天兩頭的禁足、一月一次的板子。
沈淮之看在眼裡,卻並未阻止——只因蘇氏出身顯赫,連眼淚都比我這條命尊貴。
妾本賤籍,妾通買賣。
我於沈淮之而言,也不過是個奴隸和肉便器。
長此以往,我的身子已被折磨得不似人樣。
最嚴重時,連呼吸都帶著火星子灼過般的痛楚。
最開始的時候,我想活,想風風光光地活。
什麼制火藥一硝二硫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
心血來潮時,我甚至用狼毫寫下萬字論文。
《如何解決中國古代商人地位低下阻礙生產資本流動》。
《如何在儒家文化盛行的情況下推動工業革命發展而不受阻止》。
寫完潤色,心潮澎湃,差小廝偽裝成平民百姓,送去各官府。
這是我在現代空調房裡躺著天馬行空想像自己穿越時,最想乾的事。
他們看不看得懂,根本不打緊。
可後來,蘇氏捉拿了那名小廝。
網羅編織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栽在我身上。
那小廝為了給我抵命,活生生被打死在院子裡。
他的血染了我一身。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活人被打死時是真的會七竅流血。
原來這裡不是開放遊戲世界,沒有探索模式。
這裡是一個完全的,陌生的,現實世界的地獄。
後來,我只想活著。
不求順遂,只求平安。
再後來,我不想活了,卻連求死的動力也沒了。
困囿於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聽翠枝給我講冷笑話,日子便也這麼過著。
沈淮之偶爾也會來。
只是我日漸憔悴,再無半分艷色。
與一具行屍走肉無異。
他想要什麼,就請他自便吧。
3
上元燈會熱鬧至極。
我不遠不近地跟在沈淮之與蘇氏身後,有些沒精打采。
然而沒過一會兒,只見原是人頭攢動的大街處,忽然出現了數批皇家御馬。
那是天子的儀仗隊。
天家護衛,威風凜凜,有序驅散著百姓,口中大喊著:
「天子出行,閒人退讓!」
我被人流裹挾著磕磕絆絆地往前,翠枝在一旁護著我。
人潮擁擠,沈淮之攬著蘇氏,便顧不上我。
回過神時,我已經同他們走散了。
翠枝悶悶道:
「早知是這幅場景,倒還不如不出來的好。」
我笑了笑:
「誰都想一睹天子聖顏,難免如此。」
人群中,我遠遠看到了一架被簇擁著的鑾駕。
簾帳內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四目相對的一瞬,我愣在了原地。
回過神後,那帳中人早已遠去。
而我依舊愣在原地。
穿來三年,我從未見過這位陛下。
只聽聞當今皇帝軟弱無能,才智如同三歲痴兒,權力被權臣蠶食架空,虛有其名。
然而,縱使他再如何昏庸無能。
我一個妾室女又有什麼資格面見皇帝呢。
今日一瞥,我竟不知這位陛下,跟我在現代的竹馬江至,長得如此像。
坦克、穿越者、江至……
一個荒唐而詭異的念頭就這麼不受控制地從我的腦海中躥了出來。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像是獨自一人在冗長的黑夜裡奔跑許久。
跑到油枯燈盡,月色無垠。
忽然有一束光出現,提醒著我。
原來我也曾渴望與光共舞,直至灰飛煙滅。
翠枝一臉擔憂:
「小娘,怎麼了。」
我搖搖頭。
抬頭只見一縷香煙消散,湮滅在靛藍的蒼茫大地之上。
良久,我喃喃道:
「沒關係,至少我想做的事,他都替我做成了。」
「哪怕他不是那個人,至少……」
「吾道不孤。」
4
次日,我尚在睡夢中。
只見翠枝慌慌張張將我推醒,低聲道:
「小娘醒醒,侯爺來了。」
我皺了皺眉,只得無奈任翠枝替我更衣梳妝。
沒一會兒,沈淮之來了。
他一身緋色朝服,一貫的矜貴淡漠。
許是熏藥刺鼻不堪聞,見到我時,他蹙了蹙眉,眸中尚有複雜之色。
我躬身,輕聲問安:
「侯爺安好。」
他正欲開口,卻被身後趕來的太監打斷了。
那太監手中捧著鎏金之物,朗聲開口:
「皇上有旨,特請侯府林夫人入宮一敘。」
此話一出,便是沈淮之也愣住了,面上儘是疑惑。
「公公是否弄錯了?她與陛下素未相識,何來一敘之說?」
那太監只冷冷道:
「皇上聖意,不可揣測,侯爺,夫人,跪下接旨吧。」
5
臨出門前,沈淮之終於繃不住了。
他臉色有些難看,卻拉著我的手,柔聲道:
「皇帝近來性情大變,誅殺了許多先帝重臣。」
「此番請你入宮,大抵是想借你來敲打敲打侯府。」
「你不必怕,若真是大事,便不會只讓你一個妾室去。」
我不動聲色地將手抽離出來,淡淡道:
「侯爺放心。」
沈淮之卻不太放心,強拉了我,擁入懷中。
「別怕,我定會護著你的。」
我心中冷笑,卻沒說什麼。
福了福身便離去了。
路過蘇氏時,她只看我一眼。
這一眼,卻意味深長。
她語氣涼薄,說出的話卻莫名其妙:
「陛下坐享後宮佳麗無數,你真以為你一個侯門妾室入了宮,便有好日子過麼?」
我有些無奈,確認自己是沒辦法融入精神病人的世界了。
朝她淡淡一禮,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6
入宮前,我已在心裡想像過無數次面聖的場面。
可當我真的踏進承干殿時,卻還是愣住了。
嗅覺往往比大腦的反應要快一些。
我偏頭努力想了想空氣中洋溢著的熟悉氣味——
好像是火鍋。
但比身體感官更快的,是長此以往,已經刻進骨子裡的習慣。
沒有人讓我下跪,我卻已經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
殿上人龍袍大敞,姿態懶散。
薄散的皚皚熱霧中,那張熟悉的臉桀驁分明。
帝王撐著頭,一筷子將一片肥嫩的豬五花涮進辣鍋中。
他見我下跪,眸色有一瞬的轉冷,卻很快又恢復如常。
他眼角微挑,懶洋洋道:
「愣著幹嗎,過來啊,等得我都餓死了。」
我愣了愣。
倘若這裡不是恢宏大氣的古代宮殿,我大概真的會以為這只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海底撈會面。
怎麼辦,這個人好像真的是江至。
我半死不活地沖他笑了笑,有些遲鈍木訥地爬了起來。
緩緩走到他的面前。
想了半天,決定用最平平無奇的方式跟他打招呼:
「Hi。」
江至頓了頓,擱下了筷子。
抬頭平靜地打量著我。
我的臉被熱鍋升起的霧氣熏得有些發燙,正準備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時。
江至笑了笑:
「林皖,三年不見,就忘了我嗎。」
林皖,是我在現代的名字。
7
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倘若眼前的人不是江至,而是另一個人——甚至隨便是誰都行。
哪怕是跟我最不對付的死對頭。
我都能撲上去,扯著那件尊貴的龍袍抹鼻涕,然後哭嚎控訴:
「你怎麼才來啊!」
「你知道我這三年過得有多苦嗎!」
「好大爹快救我出去!求求求求!」
可他是江至。
面對他,我總是不受控制地,從身體里緩緩升出不合時宜的擰巴。
8 歲時,我是江至身邊最黏人的小跟班。
16 歲時,我在江至的默許下,替他擋了一波又一波桃花;可當身邊的朋友笑著問起我們的關係時,我也只能含糊地回答「朋友而已」。
19 歲時,跨年夜的零點時分,我有些醉意地蹲在麥記的洗手池邊,點開他的對話框,想說一句「有點想你」,最後還是刪掉了,重新發出那句:
「新年快樂,友誼萬歲。」
甚至在意外穿越時走馬觀花的一瞬間,我腦子裡想的都是——
還沒來得及跟江至說一句再見,我就要死了。
我原以為我能一直以青梅竹馬的身份,成為江至身邊那個不溫不火卻有些特別的存在。
卻沒承想我連那個夏天都沒能熬過去。
我正微微出神,耳邊的聲音又重了一些。
「嗯?什麼?」我禮貌微笑,掩飾方才的出神。
江至瞥我一眼,狀似無意地問道:
「剛剛在想什麼。」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清酒。
「沒有,只是覺得很驚訝;本來以為穿越這種事就已經夠離奇了,居然還能這個鳥不拉屎的時空碰到你。」
我侃侃而談起來,將所有心緒壓了下去。
江至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淡淡道:
「我也很驚訝。」
「好不容易遇見個熟人,結果發現她已經被原住民拐跑了。」
我唇齒微張,愣了幾秒,有點沒聽懂。
江至笑了笑,替我添了點酒。
「林皖,要是以後我跟你夫君打起架來,你是幫我還是幫他啊。」
我靜了幾秒,控制好胸口的起伏後,才笑道:
「哦,他不是我夫君,我只是個妾。」
說完,又聳聳肩:
「你知道的,在這裡,很多時候我沒的選。」
因為我是個運氣不太好的穿越女。
重點不在穿越,在於女人。
而這裡只是一片離文明社會還太遙遠的土地。
江至看了我好幾秒,又問:
「他對你好嗎?」
這次我笑得真情實意:
「不太好,他是個傻逼。」
敘話到了尾聲,江至顯然已經有了七分醉意。
他撐著頭,眼眸微眯,不再說話。
我靜靜又看了他一會兒,隨後起了身,請內官送我出宮。
腳還沒邁出承干殿,身旁的內官卻被一道冷冽的音色嚇跪了。
回頭一看,江至不知什麼時候清醒過來。
「林皖。」
他喊我的名字。
「哪兒都不要去。」
說完,他頓了頓,又重新組織了語言:
「留在我身邊,我會放心一點。」
8
我宿在了承干殿。
江至躺在我旁邊。
中間是一條用被鋪搭好的涇渭分明的三八分界線。
原先我還有些驚訝,直到江至理所當然地挑眉:
「當然是一起睡。」
「難不成你還想讓朕打地鋪?」
我無語了一會兒,死樣。
夜很靜。
我腦子裡想了很多。
我在想自己一夜沒回府,府里此刻是什麼光景。
是兵荒馬亂,還是無事發生。
不管是哪種,翠枝那丫頭肯定又驚慌得整夜睡不著覺。
我還想,如果我能年長几歲再穿越就好了,那時的我或許心智更加成熟,更能拎得清時局狀況。
無論如何,也萬萬不會如此刻般,別彆扭扭,什麼隱痛都藏在心裡,已經快活不下去了還跟江至假惺惺地裝理智,做朋友。
意識搖搖欲墜時,下腹卻泛起了細細密密的隱痛。
倘若面前有一雙銅鏡,必能照出我蒼白得近乎失去血色的臉。
我緩緩睜開眼,克制著呼吸,偏頭瞧了一眼江至。
他背對著我,聲息平穩而綿長,顯然已經入睡。
我輕手輕腳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跨過江至。
卻在即將翻身下床的一剎,手腕被攥住了。
江至半醒時,聲音又低又沉,在黑夜中有些失真。
「林皖。」他問,「去哪?」
持續的陣痛已經讓我額間沁出冷汗,我怕自己痛呼出聲,先是靜了一會兒,才拍拍他的手背。
「我去更衣。」
想了想,又換了種說法:
「就是去上廁所。」
江至從嗓子裡悶出一聲嗯,鬆了手。
我蜷起身子,匆匆出了承干殿。
伺夜的宮人被驚動,看我一眼後,卻沒什麼反應。
我隨手拾起地上零碎鋒利的磚片,匆匆縮進了偏殿的某個角落。
然後毫不猶豫將那磚片扎進自己的手腕,感受著血一點點滲出來,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兩年前,苦夏伊始,我被腹中子折磨,飲水吃食經常吐個一乾二淨,胸腔猶被烈火焚心。
翠枝說,我疲倦昏睡之時,時常夢中哭著囈語,像是喊著誰的名字。
她那時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哆嗦著報出幾個人名,最後將頭磕在地上說:
「總之……聽上去並非在喊侯爺。」
我虛弱地笑笑,讓她起來。
那時我喊過媽媽,喊過爸爸,甚至喊過總是笑著鼓勵我的高三班主任……也喊過江至。
我一直以為我還算幸運,在幸福的中產泡泡里出生成長,接受著愛與自由的教育。
19 年來唯一吃過的苦就是對江至那段無望的暗戀。
殊不知懷胎時的暈嘔陣痛便已讓我無法忍受。
好在沈淮之沒讓我痛太久,一個普通平靜的夜晚,他命後廚送來一碗羹湯。
那一夜我忽然陷入夢魘,不能安寢。
堪堪轉醒時,翠枝掀開了我的被子,看見我身下一攤濃重血色,嚇得暈了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流產。
第二次,時值蘇氏得寵,在沈淮之的默許下,她親手端來一碗斷胎藥,笑容純真又無害。
我笑了笑,就著手邊的梨酥糖,慢慢將那碗藥悉數喝下。
翠枝哭得嗓子都啞了,拉著我的衣擺說我糊塗。
我輕輕揉了揉她的頭,說自己本來就不想要孩子。
隨後從枕下拿出一個木匣,將那沓抄滿唐詩宋詞三百首和格林童話睡前故事的宣紙拿了出來。
將它們悉數扔進暖爐中,看著它們燃燒,直至湮滅。
好可憐,我的寶寶。
我在心裡這麼說。
從那之後,我的身子便落下病根,起初是夜間常發高熱,後來是不定時的錐心陣痛。
由小腹蔓延而上,纏繞整顆心臟。
古代沒有嗎啡,也沒有止痛劑,唯有靠另一種流血的方式才能暫時轉移我的注意力。
窗邊月色一瀉而下,映在我的手腕上,上面遍布著深深淺淺的劃痕。
我有些失神地盯著那些傷疤,入宮前我特意挑了件略寬大的衣裳,江至應該沒看到它們吧。
空氣中有很輕微的異動,而我的意識在痛苦中浮沉,已然顧不上其餘的事。
直至那異動在距我不遠處的身後戛然而止。
一種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在我心中升起。
「林皖。」
江至的聲音如期而至。
9
我靜靜呼吸了兩次,沒有回頭。
良久,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
很低,很輕,像是喃喃自語。
我看不見江至的表情,想要微微偏頭去看,又很快縮了回來。
江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你離開太久,怕你出事,所以過來看看。」
語氣聽上去還算冷靜。
我還是將臉轉過去半邊,留給江至一個模糊的側顏,讓他依稀能看清我是在笑。
「嗯,現在看完了嗎?」
我頓了頓,又問:
「如果看完了,可以出去嗎?」
江至又不說話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正在往外滲血的手腕傷口,有些認命地閉了閉眼。
第一滴淚划過臉頰時,我聽見江至說:
「好。」
他轉身,退了出去。
片刻後,又折返回來,補充了一句:
「我在外面等你。」
10
我沒有讓江至等太久。
將所有的眼淚和傷痛處理完後,我隨意地抹了一把臉,走出了偏殿。
江至正抱著雙臂,倚在朱紅的瓦牆邊。
矜貴的黑金長袍披在他身上,卻顯不出一絲古人味兒。
我打量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他身上少了點什麼——得在他長袍兩側挖兩個兜,再往他指尖塞根萬寶路,那感覺才對。
想到這裡,我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江至垂眼看了我一會兒,將身上的狐裘解下來,披在我身上。
「笑什麼。」他伸手揉了一把我的頭髮,「眼睛都哭紅了。」
我吸了吸鼻子,佯裝方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閒聊式地拋出一個問題:
「對了,還沒問你是怎麼穿越到這裡的。」
江至沒什麼表情,伸長胳膊將我往他身邊攬了攬,帶著我走回承干殿。
「純屬意外而已。」
他隨意地說。
11
回到了榻上,我們又保持一人一邊,互不越界的姿勢。
我沒什麼睡意,睜著眼睛看榻頂。
江至依舊背對著我睡覺,沒說什麼多餘的話。
我們好像向來如此。
15 歲時我被一群小混混堵在巷口,直到江至已經把他們打出三公里外我也還是在抱著頭哭。
哭到最後把自己哭懵逼了,最後忍不住啞著嗓子問他:「你怎麼不問問我發生了什麼。」
那時江至只是瞥我一眼,淡淡道:
「有什麼好問的,你要想說你早就說了。」
其實就是懶得問,懶得關心而已。
後來我也不再指望他會主動過問我的事。
那年的網際網路很流行一個詞,叫舔狗。
還將舔狗的幾大特徵列了出來。
我瞪大眼睛,一一對應排除。
最後有些悲傷地拍拍胸脯,慶幸自己還好不是舔狗。
我還是有點底線的。
江至不問,我就不會巴巴地湊上去,把自己的事都倒在他面前。
此刻亦然。
我在黑暗裡睜著眼睛,睜到後面眼睛都發酸發澀,眨一眨就要分泌出生理性淚水。
於是我決定睡覺。
可當我閉上眼睛沒多久後,身側卻傳來一些動靜。
江至翻了個身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這動靜偏越來越大,大到我已經感受到他近距離溫熱的體溫。
我睜開眼睛偏頭一看,那條三八線已經被挪開了。
江至正面對著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能說說嗎?」
「過去三年,都發生了些什麼。」
12
三年很長,發生了很多事。
但要真總結起來,其實也就那麼點事。
我挑挑揀揀,長話短說,儘量使用只有主謂賓的簡單句。
即便如此,等我堪堪講完時,東方已微微吐白。
講到最後,我故作輕鬆地總結了一句:
「其實我挺開心你來的。」
語氣輕鬆得就像在說江至只是來我家做了個客。
江至沒說話,要不是我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我都要以為他被我的故事催眠睡著了。
我靜了兩秒,又輕聲補充了一句:
「只是你來得也太晚了。」
說完這一句,我整個人好像久違地躺在雲端。
軟綿綿的,竟真的徹底放鬆下來。
這一刻,我大概也明白了江至為何要將我留在宮中,留在自己身邊。
……身邊有同類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無論過去再如何不堪,如何寂寥,至少此刻,吾道不孤。
片刻後,床榻動了動。
是江至調整了一下躺姿。
我這才發現,過去幾個時辰里,江至一直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看著我。
「再怎麼晚,我不也還是來了麼。」
我朝他緩慢地眨了眨眼。
與此同時,簾帳外出現了幾個人影。
御前宮女畢恭畢敬道:
「陛下,不時便該上早朝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江至斂了斂眉,沉聲道:
「知道了。」
說完他便準備起身下床,只對我淡淡道:
「你先好好睡覺,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我點點頭,說了太久話,又一夜沒睡,此時確實有了些困意。
江至又看了我一會兒,最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他勾了勾唇,眉眼多出幾分柔軟繾綣。
他說:
「笑一個。」
此刻,我實在很想抱抱他。
13
睡了三年來難得一個舒坦覺。
醒來時,我本該心情大好——
如果不是一睜眼就見到內官跪在地上喊我「皇后娘娘」的話。
我愣了愣,片刻後又抓過被褥一把蓋過自己頭頂。
最後我實在忍不住,跌跌撞撞滾下床。
不可置信地問那位內官:
「你剛剛喊我什麼?」
內官斂眉,恭敬道:
「陛下今日早朝已下旨,諭告百官,要封姑娘為皇后。」
好一會兒,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什麼鬼。」
「到底怎麼回事,你且從頭說與我聽。」
那內官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和盤托出了。
我這才知道。
早朝上,江至讓沈淮之生生跪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里,潯州蝗災、磁州水難,以及北境的例行軍情統統不議。
滿朝文武就眼睜睜看著沈淮之罰跪。
跪完之後,江至輕飄飄一句「我要封你家夫人為後」就退朝了。
我正愣神,那內官又神神秘秘低聲道:
「據說陛下退朝後,沈侯仍跪在殿內久久不動,最後嘔出了一大口心頭血,才被其他官員合力送去了太醫府。」
「姑娘,容小的斗膽一問,『媽的』是何意思?」
我腦子裡升起一個巨大的問號。
「公公問這個做什麼?」
「沈侯跪的這半個時辰里,陛下統共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支支吾吾道:
「陛下宅心仁厚,『媽的』是在問候侯爺的父母安康。」
說完,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內官又跟鵪鶉似的跪了下去。
我回頭,江至意味深長的薄唇輕抿著。
我衝上去質問道:
「你幹嗎封我為皇后?」
江至表情無辜:
「不當皇后,難道你想當太后?」
我急得恨不得手腳並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皖,你在怕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