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希望就在眼前了,他鬆懈下來,想卸一會兒面具,想同她好好待一會,說一說話。
他忍著不高興,沉聲道:「我只是,叫你不要胡說。沒有叫你不要說話......」
末了,是無可奈何的語氣。
好像,他才是被欺負的人啊。
她聳聳肩,莞爾一笑:「說不說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情人又不是用來說話的,也不是用來吃飯的,首輔大人,你慢慢吃吧,我先去沐浴了,等你吃完,早些上床也好。」
她踢了一腳凳子,慢慢站起來,扭身要走。
季臨淵氣得臉都發白了,站起來,三步並兩步走到她面前,擎住她的手腕。
「沈嘉懿,你在作踐誰呢?」
她那雙寒湛湛的,帶著笑的眼直直望向他,皮笑肉不笑道:「首輔大人,我們都知道的,不是嗎?我跟你,不就是上床嗎?」
「沈嘉懿,你閉嘴。」
他恨不得捂住她那張輕狂的小嘴。
她卻說得痛快了,低聲笑起來:「怎麼了嘛,首輔大人,下賤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難道,首輔大人,想要有前戲,一起吃個飯,再一起沐浴嗎?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我覺得,沒必要,多浪費時間,直奔主題,你也好早點回家陪夫人,首輔大人,你說是不是?」
他握得她手腕發紅了,自己眼圈也發紅了,眼尾那梢紅,瀲灩起來。
「沈嘉懿,你恨我,也不要作踐自己。」
她似乎覺得很好笑,胸脯笑得起起伏伏的,「首輔大人,你說這樣的話,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我要不是作踐自己,我怎麼會跟一個有婦之夫睡覺,哦,這位有婦之夫,還是我的仇人。」
季臨淵咬上她的唇,他不想聽她說半句話了。
太疼了。
心裡疼。
舌尖也疼。
她也咬他,咬得口腔里都是血腥味。
他悶哼了一聲,掐著她的腰,讓她柔軟的身子緊緊貼著自己,只有這個時候,才覺得她是他的。
他好像從來沒有擁有過她。
他俯下臉慢慢去吻她,吻她唇上的傷口。
「沈嘉懿,對我好點吧。」
他很輕地,嘆息了一聲。
沿著她的下頜,一路解她的衣裳,一路綿綿密密吻下去。
她現在恨他,沒關係。
等他們有了孩子,有了羈絆,她可能會心軟。
她聽見了,微微一笑,不作聲。
我只想殺了你啊,季臨淵。
你不也是一樣,再過兩年?五年?等哪一天你厭倦了我這副身子,你也肯定會殺了我的啊。
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佯裝情深。
在政治漩渦中打滾的人,就不該兒女情長的,殺伐果斷,才有可能活下去。
他把她抱上床的時候,聽見她喊了一聲疼。
他低頭一看,手上沾了一點血,以為她怎麼了,嚇得臉都發白了。
她蹙著眉,伸手揩他指腹上的那點血,盯了一會,誠摯又歡喜一笑,道:「首輔大人,抱歉,今晚不行了,我來月事了。」
來得真是及時。
她可不想在今夜為他助興,慶祝他接管了九統軍司,又壓過她一頭了。
首輔大人的私生子計劃,再次被推遲了。
她的手腳冰得厲害,他想留下來,幫她捂捂手腳的。
可是,他的心腹來找他,他放心不下她,沒有避開她,問什麼事。
心腹說,夫人懷孕了。
首輔大人呆在那裡,像墜入冰窟。
長公主把臉從被窩裡露出來,那張小臉白得像一張薄紙,她嘻嘻笑道:「恭喜恭喜,瞧,我這張嘴,也是很靈的嘛,那天婚宴上,我就祝你早生貴子了。不錯,不錯,首輔大人,很能幹嘛。」
首輔大人拂袖走了,回他的季府去了。
長公主手腳冰涼,腹痛難忍,一晚上顛來倒去也睡不著。
她想念,那位安狀元滾燙的掌心了。
太凍了,凍得都睡不著。
十一
長公主的賭場,賠大發了。
是外地來的一撥人,一來就賭了一大筆錢,輸了。
賭場管事以為這些人也就是些爛賭鬼,還當冤大頭來上門送錢。
等這撥人第二次來,管事眉開眼笑,熱烈歡迎。
結果,賭場一天,賠了一個月賺的錢。
開賭場的反倒被賭徒反將一軍,長公主氣急敗壞。
最氣的是,人家憑真本事贏的錢,她還真沒辦法把人手腳打折拿回錢來。
他們已經接連來了幾天了,賭場面臨危機。
關了吧,長公主不甘心,開著呢,凈賠錢。
首輔大人似乎有所耳聞,送了些錢過來,勉強夠賭場應付著。
長公主已經連著摔了幾天東西了,當首輔大人叫人送錢來的時候,她摔得最狠。
相當侮辱。
長公主在賭場裡雙手叉腰來回踱步,賭場做事的管事夥計一概埋著頭,生怕被拎出來祭天。
只聽長公主冷笑一聲,道:「你們對付不了那群爛賭鬼,沒錢進帳,就統統等著喝西北風喝飽吧。」
這是關係到飯碗的頭等大事。
一位夥計,忽然福至心靈,用極其微弱的聲音應道:「長公主,有人能對付。」
長公主咦了一聲,問是誰。
答:安狀元。
什麼玩意兒,還嫌不夠亂的,那夥計差點沒被長公主踹一腳。
夥計躲過去,又急急解釋,愣是把那天所見所聞同長公主細細道來,說得有聲有色。
長公主差點就信了,可一回過神,還要踹他。
那天安狀元輸在她手下,沒見著嘛,什麼聽色子,那就是歪打正著,讓他贏了一回,還當真了。
就那個書呆子,能玩得溜這玩意兒,她,跟他姓好吧。
長公主一邊罵,一邊去找安狀元了。
死馬當活馬醫,橫豎也沒辦法,況且,她剛好要找安狀元呢。
南風別苑停業整改,安狀元負責後續檢查。
這是一個春天的晴天,滿城煙柳,她心裡裝著很多煩惱的事,還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但在找他的路上,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在水月庵時他羞澀的臉,和溫柔的話。
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
如果願意,他著手準備。
如果不願意,那就再等等吧。
她問他等多久,安狀元紅著臉,認真地說,不著急,來日方長。
她輕輕踢了一腳小石子。
願意還是不願意,明明是二選一的問題,結果他那麼一說,把她繞進去了,願意是跟他,不願意再等等也是跟他。
這位安狀元,有時候認準了一個事情,還真是,執著。
她這會兒才琢磨過來,人已經走到安家門口了。
門前清冽幾竿青竹,幾隻雪鹿趴在竹下曬太陽,一隻白鶴半眯著眼在剔翎,還有一個扎著兩個小髻的小丫頭,大約五六歲,抱著一隻小鹿的脖子,嘻嘻笑著在跟小鹿說話。
根據長公主的情報,這個傻乎乎的小丫頭,應該是安狀元的妹妹。
跟小鹿說話,還真能,跟她哥哥一樣傻。
長公主摸摸臉,把那張不高興的臉收斂了些,把稍敞的領口往裡納了一納,上前去,儘量使自己說話溫柔些,畢竟,她,可不想嚇壞小孩。
哭起來很難哄的,很麻煩的。阿年就是個愛哭鬼。
「喂,小鬼,你哥哥在嗎?」
安小妹跟小鹿一齊仰起臉,在陽光下看長公主。
長公主是萬萬沒想到的,自己有一天,會這樣。
好脾氣。
安小妹像一陣風一樣撲過來,抱著她大腿,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哇哇喊著。
「仙女姐姐,我見過你。」
長公主想把她那胖乎乎的小手、軟綿綿的小臉蛋從腿上掰開。
可是小丫頭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跟小鹿眼一樣,實在好無辜,好純凈。
他們兄妹的眼神,很像,那種清澈、通透的眼神。
長公主按捺住想動手的衝動,僵硬道:「小鬼,胡說八道什麼呢?」
小丫頭拿臉蹭她的衣裳,軟乎乎道:「我才沒胡說,我見過你,在哥哥的畫里。」
安狀元出現了。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把安小妹抱過來,對著長公主,明朗朗地笑。
「長公主,找我嗎?」
他的笑太不加掩飾了。
比晴空上的白雲還要招搖。
長公主一邊撫著衣裳,一邊把聲音儘量變得矜貴冷淡些。
「跟我走一趟。」
安狀元二話沒說就跟著走了。
臨了,安小妹衝上來,往長公主手裡放了一個糖,笑嘻嘻:「仙女姐姐,我請你吃糖。」
長公主手裡握著糖,好像接了個燙手山芋。
最怕,突然的溫柔了。
她偷偷瞟一眼安狀元,側面望過去,他的鼻子很挺,唇上泛著粉嫩的光澤,明亮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總也有一汪水澤。
長公主這才認真地想,安狀元長了一副好皮相。
他們一齊到了賭場。
安狀元才知道自己的任務,他有些為難,並不想賭。
安狀元總是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的。
長公主又跟安狀元生氣了。
橫豎她也不覺得他真的會。
她根本就信不過這個書呆子。
可是就是生氣。
安狀元有些不開心,夥計也很煩惱,管事的最煩惱。
嘈嘈雜雜,那群外地人又來了。
長公主自己上陣去,她就不信這個邪。
長公主把袖子挽上去半截,露出來一雙白膩的手。
今天她著急出門,忘了畫花,少了些氣勢,肘彎處,幾個很細微的小紅點若隱若現。
外地人當頭的是個大鬍子,大鬍子那雙渾濁的倒三角眼盯著長公主露出來的半截手臂,泛著齷齪的光。
長公主站著搖了一把,等開盅,她翹著唇角,笑道:「諸位,請吧。」
大鬍子押上了,那雙倒三角眼還饞巴巴地盯著長公主的手。
沒有任何懸念,大鬍子贏了。
輸了一半的錢了,長公主慢騰騰坐下來,拿了茶來,啜了一口。
賭徒可以說不賭了,走人就完事了。
可是開賭場的莊家,不能說不賭了。
該怎麼辦。
長公主額頭上,沁出了薄汗。
這些人,背後站著誰?
不可能是季臨淵的,他有很簡單粗暴的法子,不會用這樣迂迴的手段。
是她的什麼仇人?
看起來像是殺人越貨的亡命徒。
她心中陡然一驚。
大鬍子見她遲遲不動,挑釁大笑道:「長公主,怎麼,你的賭場不營業了?」
他的那把粗扎扎的大鬍子跟著笑,一聳一聳地,像一隻拍著翅膀的老烏鴉。
口中的大蒜味,直衝到面前來。
噁心。熏得人腦殼都發疼。
長公主面色煞白,沉下臉,慢慢把手覆到色盅上。
她舉起來色盅,手一扇一扇地搖,那色子在盅里胡亂撞,發出鐺鐺的聲音,像是催命的。
落定了,長公主的手緊緊攥著盅上的金鈴,她不怕輸,怕的是無止盡的輸。
大鬍子又下定注了。這回輸了,她手頭的現錢,就沒了。
他咧著嘴,露出一排大黃牙,「長公主,開吧。」
長公主沒有動。
「長公主怕是手累了,我來幫你一把吧。」
大鬍子簡直色膽包天,探過身來就要摸上長公主的手。
長公主還沒出手,就聽見安狀元溫柔和煦的聲音:
「這樣玩,有什麼意思?」
安狀元橫空捏住了大鬍子的手,站到了長公主面前。
他不過是輕輕一捏,一甩,大鬍子臉色變了。
後面其餘外地人臉色也變了。
不過就是一個文弱書生,使出多大的力,才能叫他們的老大變臉。
安狀元恰好擋住了長公主的視線,她並未看到大鬍子變臉的反應。
只是見他這會站出來了,有些疑惑,又覺得灰心。
這些人,安狀元哪裡應付得過去。
可安狀元似乎忘記他的聖賢書了,要去拿長公主手上的色盅。
長公主握得很緊,她沉聲道:「不必了,我自己來。」
可安狀元比她執著,他轉過臉來,對她輕輕一笑,溫聲說:「信我。」
他說話,有一種篤定、堅毅的力量。
叫人無法拒絕,無法不信賴。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了,鬆了手,任由他去。
安狀元雲淡風輕地搖色盅,面上的笑容如春風拂面。
「賭大點吧,這些天,你們贏了賭場的錢,一把押下來,如何?」
安狀元的話,像一點明火點燃炮仗。
大鬍子方才丟了面,決意要在這上面博回面子來,當即一拍大腿,「好。」
賭場的管事夥計都炸開了,唧唧喳喳吵著「瘋了嗎?」
有一個管事連忙拉住長公主,勸道:「可不能......」
話沒說完,長公主剪斷他的話,道:「這點錢,我還怕輸不起嘛?」
說著,她安靜地端坐在安狀元身後。
既然她方才決定信他,就願意為之承擔代價。
主要是,在這種時候,反正都是一個輸,畏畏縮縮地輸,不如豁出去,輸得漂亮些、體面些,這是長公主最後的矜傲。
大鬍子毫不猶豫押了大,除了在賭場贏來的錢,押上自己帶來的本錢。
安狀元揭盅,大鬍子一下子從椅子上摔下去。
長公主很意外。
大鬍子一群外地人被掃地出門。
賭場的管事夥計們一邊擦汗一邊感謝安狀元。又問他哪學的玩色功夫,又能辨聽,又能迷惑。
安狀元笑道:「小時候不懂事,貪玩練出來的。」
安狀元沒有說謊,事實上,安家的人,做事專注,喜歡一個事情,就要做到極致。
安狀元小時候,是真的貪玩,什麼玩的都摸透了。
哦,當然,對於不感興趣的東西,安狀元是半點不會,比如水月庵著了道,就是不懂情藥。
長公主坐在原位,單手支著下巴,打量著安狀元。
安狀元也望著她,此時他是乾淨純澈笑著的,沖她笑著的。
他方才是背對著她的,她並沒有看到他賭博時的表情,一定跟現在不一樣。
長公主眨了眨眼,平靜道:「安狀元,乾得不錯,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
安狀元問:「什麼都可以嗎?」
長公主看他認真的表情,懷疑他要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長公主鄭重地點了點頭。
安狀元不緊不慢,稀疏平常道:「長公主,封了賭場吧。」
她差點沒把手中的色盅砸過去。
她氣得都要嘔血了。
這位安狀元!
「不可能!」
長公主氣得柳眉倒豎。
他根本,就沒有放棄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他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聖賢書。
安狀元問她:「你剛才輸錢,難受嗎?」
長公主白了他一眼,這不廢話嗎?
安狀元很無辜地說:「那,你都知道難受了,別人來賭場輸了錢,也會很難受的啊。」
長公主不想理安狀元了。
她站起來,要往外走。
安狀元沒有半點眼色,跟著一起走出去了。
十一
忽然,就下起了一場春雨。
把長公主和安狀元困住了。
他們在檐下躲雨。
長公主站在左邊角落,安狀元站在右邊角落。
安狀元抬腳想走到她身邊,長公主察覺到了,一個冷冷的眼風掃過去。
外地人想要賭場的錢,他直接想要把賭場一鍋端了。
她警告他,不准過來。
可沒用,安狀元還是挪步到她身邊。
他問她,冷不冷。
長公主啞聲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解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
明明是很親密的事情,他做得順其自然。
他只是怕她淋了雨著涼,覺得應該給她添衣,僅此而已。
她仿佛一下子被青竹的清冽氣味擁抱住了。
那是一種安靜的,寧和的,叫人安定的氣息。
她身上暖和了一些,沒那麼冷了。
長公主輕輕嘆口氣,盯著繡鞋上的紅櫻紋樣發怔。
她心裏面有很多疑惑、猜忌。
在今天之前,她以為安狀元是個書呆子,可是今日之事,叫她對他刮目相看了。
安狀元真的那麼簡單嗎?
他真的只是一個會臉紅,心思單純的狀元郎嗎?
長公主不得不想,他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她想接近他,拿到龍驤軍,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有所圖謀?
安狀元不可能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其實他們也才見不到幾面,他真的就愛上她?要為她負責了嗎?
不可能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愛上一個人的,不可能的。
就連一起長大的人,對她都有圖謀,更何況,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
雨點砸在屋頂紅瓦上,啪嗒啪嗒的,雨水匯聚成線,從檐上傾倒而下。
她不知道,自己身邊站著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最近,她好像有些放鬆了,這位安狀元出現之後,她似乎被他的溫柔迷惑了。
除了安狀元,還有那群外地人、水月庵的女尼,都是誰的人?
她忽然有些後怕。
那群外地人的眼神,叫她害怕,讓她想起羅剎城那些可怕的回憶,淫穢的眼神。
可她已經把那些人都殺了,不會的。
至於水月庵的女尼,又是誰?來爭安狀元的,是季氏嗎?季臨淵,太后,還是誰?再或者,會不會是安狀元自導自演,騙她的?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雨砸成了霧,朦朦朧朧的,看不清路。
她在心中顛來倒去地想那些陰謀,安狀元就靜靜地站在她身邊陪著。
她想著想著,忽然側臉笑著問安狀元:「安狀元,你為什麼喜歡我啊?」
安狀元靜靜地看著她。
他認真地思索,他的臉在雨霧裡也有些朦朧了,那對似山水溫柔的眉眼籠在煙霧裡。
有些人,你見第一眼,就知道非她莫屬了。
就像一個種子,在心裡紮根了,生成參天大樹。
有時候,就是這麼離譜。
可該怎麼說明理由。
漂亮,聰明,善良,賢惠......
女人有很多優良品德的,可長公主不見得都有,也不見得都沒有。
他想不出來該怎麼回答。
世間很多事,是沒有答案的。
他遵循本心,認準了,就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守護著這棵大樹。
他無法回答她,說出來,長公主會笑話他的。
長公主慢慢笑起來,只是笑得有些黯淡。
「難道,是因為我漂亮嗎?還是,因為你看見我洗澡了,我們還接吻了,所以,你要對我負責?」
他微微皺起了眉。
她又忽然握住他的手,仰著臉,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悄聲說:
「你看,你連喜歡我什麼都說不上來,還要對我負責,難道你真的喜歡蛇蠍美人?你來永安,一個多月了吧,該聽說過我的事跡了吧?長公主,十歲淹死宮女,十二歲劃花相國千金的臉......」
溫文儒雅的安狀元很難得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從來不相信傳聞。」
這世間,流言是最可怕的。
盲目的人們,從不加以論證,別人說,就信了,越奪人眼球,越多人信以為真。
生活太無趣了,誇張的流言才能增添一些色彩。
事實真相沒有人好奇,沒有人想知道。
每一個造謠的人,都不覺得自己有罪。
因為謠言里惡毒的主角,不是他們,傷害不施加於自己身上,沒人能感同身受。
安狀元有自己的一套處事法則,凡事不盲聽盲信。
他去查訪確認了長公主所有殺人犯罪的事實。
第一宗,十歲殺死宮女,因為那個宮女要淹死長公主的弟弟,被反殺了。
第二宗,劈死曹將軍的兒子,因為曹將軍的兒子把長公主關進柴房,意欲圖謀不軌,推搡爭鬥中,長公主撿到柴刀,自衛防守。
第三宗,長公主屠城。
羅剎城的人,都是惡人,長公主姐弟是被囚禁起來的,本來她已經帶著弟弟逃出來了,向一戶人家求救,結果,被那戶人家送回去了。
羅剎城的人,以宗族血脈為紐帶,一起作惡,沒有人是乾淨的。
長公主得救後,奪了季臨淵的指揮牌,屠城。
可她的屠城,也還是不夠狠,她留下了老幼婦孺。
至於養面首那些事,他查訪過了,長公主並沒有真的廝混。
安狀元什麼都知道了,除了長公主與首輔大人的權色交易。
長公主只不過是去黑暗裡走了一遭。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雨停了,稀薄的一點金光落在大地上,地面濕漉漉的,沿街的垂柳透著水的綠。
有一道彩虹,疏朗掛在天邊。
長公主很久沒見到彩虹了,五彩的、絢爛的彩虹,她正仰著臉看。
那遙遙天際的彩虹,讓人仰望得脖子發酸,看久了,眼睛也會發疼。
然後,她就聽見安狀元篤定地說:
「長公主,你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差,換成別人,不見得做得比你好。」
長公主怔住了,所有人都指責長公主,囂張跋扈,心狠手辣。沒有人說過,她沒那麼差。
她對這個世界早就失望了,包括對她自己,她活著,早就不是她了,她可以抵禦無視所有的傷害,千瘡百孔的人,再多一些暗箭冷刀,也沒關係的。
可是,她無法抵禦溫柔和關懷,那只會讓她對生命有眷戀。
她望向他。
他溫柔地望著她。
像江河盡頭冉冉升起的初月,像無邊曠野馳而不息的清風。
她把指甲掐進掌心裡,她要提醒自己,安狀元沒那麼簡單,他說這樣的話,或許也是溫柔的陷阱。
她對付一個季臨淵已經很累了,她很難再去對付一個安狀元。
這一切已經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了。
她想得到安狀元,沒那麼簡單了。
她靜下心去,安狀元想要什麼,他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雨停了,她該走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做,直接攤牌嗎?
她愣愣地伸出腿去,差點一腳踩在水窪上,安狀元把她拽回來。
她正要仰頭說他,他也要低頭看她,他們的唇,輕輕地碰在了一起。
長公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在雨後初霽,在一個避雨的房檐下,接吻了。
最初只是輕輕一碰,安狀元的眸色就深了,他的臉也開始紅了。
安狀元輕輕攬住長公主的腰,吻住了她,不讓她離開。
他想要什麼。
難道,他也跟季臨淵一樣,饞她的身子。
長公主的腦袋發懵,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切都好辦。
權色交易,很簡單。
她被吻得胸脯起起伏伏。
他也喘息不止。
他的胸膛上,有振翅欲飛的白鴿在一拱一拱的,撓得心也幾乎要蹦出來了。
他滾燙的手木訥地扶在她的細腰窩上,只是半點不敢再逾越雷池。
長公主的唇,太誘人了。
他捨不得放開。
想沉淪。
她終於推開了他,她怔怔地撫著唇,心口跳得很厲害。
她該回去了,可是安狀元說,地面上都是泥窪,她的鞋會髒,他背著她走。
她發現,安狀元在她面前,已經變得很有勇氣了。
他不再那麼羞澀靦腆了。自從水月庵接過吻後,他好像,變了。
儼然一副話事人的模樣了。
長公主覺得,她之前是被他騙了,這位安狀元,本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安狀元背著長公主走,要避著水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長公主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輕輕問:「我重嗎?」
安狀元說:「還可以再多吃點。」
長公主偷偷笑了笑,他們走過一株垂柳,幾條柳枝倒豎下來,長公主在安狀元的背上,摘了幾根嫩葉,又走過杏花樹下,她又采了一把花,走了半路,攥著一手的嫩葉和春花。
她悄悄地,把嫩葉插在安狀元的發上,把漂亮的花別在自己的耳朵後。
有人架了個泥爐在賣烤薯,輕柔的春風把香味吹過來,長公主聞到了,她拍一拍安狀元的肩膀,「安狀元,我要吃烤薯。」
安狀元說「好」。
他們在路邊吃烤薯,臉上、手上都沾了灰。
長公主吃得很專心,一邊吃,一邊舔指尖。
安狀元吃得不是很專心,他忙著替她剝皮,忙著替她擦臉、唇角、指尖上的灰。
長公主吃得很滿足,心情有些好。
她亮著眼睛看安狀元,他吃東西慢條斯理的,看得人賞心悅目。
咦,安狀元唇角也沾了一點灰,長公主微微一笑,伸出指腹去,要幫他揩。
忽然一陣馬驚聲,安狀元馬上把她帶到懷裡避過。
長公主定了定神,剛要同安狀元說話,忽然聽見季臨淵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長公主和安狀元,真是有閒情逸緻。」
她望過去,季臨淵騎著白馬,居高臨下望向他們。
雖然在日光下,可他的目光,似淬了寒冰,盯著她,好像要把她千刀萬剮了。
他在警告她。
長公主高興的聲音冷了下去,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首輔大人也很閒啊。今天休沐,不用陪夫人嗎?我聽人家說,孕婦比較敏感,需要陪伴。」
季臨淵的臉,冷沉得叫人害怕。
安狀元並不知道長公主和首輔大人背後的交易。
他只知道他們在朝政上是水火不相容的,他隱約覺出了長公主不高興,見到首輔大人後。
他站到她面前,以一副保護的姿態。
安狀元對首輔大人微笑道:「首輔大人,我們還有事,告辭了。」
說著,安狀元就牽著長公主走了,他握著她的手,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她的手就發冷。
安狀元默默地摩挲著她的手,希望她暖和一些。
長公主又不高興了,季臨淵的出現,總是能提醒她,她多麼不堪。
她甩開安狀元的手,冷聲道:「我自己回宮,你不要跟著我。」
如果安狀元知道,她和季臨淵有染,和一個有婦之夫有染,他還會說她沒那麼差嗎?
不可能的。
或許安狀元也想要她的身子,可是,他一定不會接受一個,殘花敗柳。
就連水月庵的女尼,都比她乾淨。
長公主狼狽地跑回宮了。
首輔大人把手裡的韁繩勒得發狠。
他很久沒看到沈嘉懿那樣笑了,那是十六歲的沈嘉懿。
他看得明明白白。
沒有人可以搶走他的沈嘉懿。
首輔大人,想殺了安狀元。
十二
首輔大人來的時候,夾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氣。
長公主正在銅鏡前卸妝,她在鏡子裡看見身後的首輔大人了。
她剛從鬢髮上摘下來淋過春雨的杏花,心情是愉悅的。
可是鏡子裡出現的首輔大人破壞了她的心情。
長公主把手心上的杏花慢慢捻碎,扔到腳下,又對著鏡子,嘴角一撇,一翹,輕聲道:「首輔大人,好兇啊,我害怕。」
她說著害怕,可面上只有沉沉的冷笑。
首輔大人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長公主先發制人,他一時啞然。
她說他凶,他望向鏡子。
鏡子裡的他,神情可怖,面目猙獰。
鏡子裡的她,原本是恬靜地微笑著的,一見到他,那微笑就變成一抹冷笑。
他心中一凜,幾時,他們成這樣了,只有對峙、冷漠、仇恨。
他把臨到嘴邊那些怒氣騰騰的話壓下去。
沈嘉懿打小就很記仇,很小心眼的。
他不應該跟她計較的,他不該對她那麼凶的。
很快,破裂的一切都可以慢慢復原的。
那位她惦記的安狀元?到時候殺了就好了。
誰也不能斬斷他們的羈絆。
他克制住怒意。
他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處。
深凹的鎖骨處盛著迷醉人的香。
他悶聲說:「沈嘉懿,不要跟別人好,你答應過我的。」
長公主伸手撫摸首輔大人的臂彎,她的指尖流連在他袖口刺金的凸紋上,笑得妖嬈:「首輔大人,你記錯了,我只是答應你不跟別人上床。」
季臨淵斂眸不語,他低頭在她頸窩處輕輕吮吸,落了個紅艷艷的印子。
就像印戳,宣示自己的主權。
首輔大人,占有欲太強。
長公主望著鏡子裡親昵的他們,笑容更冷了。
他忽然說:「沈嘉懿,你生辰快到了。」
長公主是在春天出生的,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春天。
她漫不經心,把發上最後一根簪撥下來,一頭烏鴉鴉的發壓下來,堆在肩上,幾乎要把她纖弱的肩都壓垮了。
她面上沒有多餘的高興神情。
生辰,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
沒人對她的出生有所期待。沒人為她的存在感到高興。
長公主冷淡一笑:「哦,是嗎?怎麼,首輔大人,有什麼禮物要送給我這個情人嗎?」
「有。」
她毫不期待,「哦,什麼?」
季臨淵答她,「阿年,快醒了。」
長公主手中的發簪跌落在地,她杵在原處怔了好一會兒。
就像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人,忽然看見光了,看見希望了,一時半會,還適應不了。
隔了一會,她忽然莽莽撞撞地掉過身來,雙手緊緊掐住季臨淵的手臂,掐得發緊。
她的聲音一抖一抖的,抖得像篩子,下頜也在微顫著,話也說不利索了,她那雙烏漆的眼死死盯住他,「季臨淵,不要騙我。」
「季臨淵,我要去見他。」
他的手臂都被掐紅了,可他不覺得疼,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滿心依賴他。
只要阿年還在他手裡,她就離不開他。
只要阿年醒過來了,就能把時光拼湊成他們未決裂時的樣子。
他們都會回來的。
季臨淵擁住她,他吻她光潔的額頭,「好,我陪你去。」
羅剎城是她的噩夢,也是他的噩夢。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去。
她順從地說好,任由他擁抱著。
她靜靜把臉埋在他胸膛前。
他根本就是信不過她。
他一起去,無非就是防備她,這樣她就沒有機會把阿年救出來了。
她們姐弟,將永遠受制於季臨淵。
她不動聲色地把指尖游離到他的脈搏上,他的脈搏跳動得仍然強健有力。
不對,這不對,她煞白了臉。
季臨淵察覺到了,她按在他脈搏上的指尖,在發冷、發顫。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鬢角,上面還沾著杏花香。
他望著鏡子裡相擁的他們,他擁抱的長公主,沒有一刻不想殺死他的。
他做到首輔大人,如果連這點敏銳力都沒有,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可他任她胡鬧。
從她第一次用香起,他就察覺了。
長明宮的人,都是他的人,他要換掉什麼東西,輕而易舉。
只有長公主,天真地以為,她在自己的宮殿,是擁有絕對掌控權的。
他不忍心戳穿她。
長公主卻自己戳破這一層窗戶紙。
她幽聲問:「首輔大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不用把話都說全,畢竟他們都心知肚明了。
季臨淵低頭撫著她的臉頰,難得地溫柔:「第一次就發現了。」
長公主蒙受了奇恥大辱。
季臨淵總是棋高一著,她咬著唇發恨,可他卻把她抱到床上去。
季臨淵除了跟她上床,還能做什麼事情。
他甚至還要吻她的唇,她轉過臉,避開了,抬起雙手隔在他們之間。
季臨淵盯著她,眼色幽深,沈嘉懿,越來越反常了。
她也盯著他,那冰冷的眼神很快變成嬌柔的春波。
她嗔道:「首輔大人,我累了,我們光睡覺,什麼都不做,好嗎?」
她笑嘻嘻地伸手吊著他的脖頸,佯裝無辜。
柔弱,有時候,比冷硬更有用。
長公主深諳此道。
季臨淵不見得真的心疼她,可他禁不住女人撒嬌。
他從她身上撤下來,睡到一旁,伸手把她攬到懷裡。
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他們的頭髮纏繞在一起。
宮殿搖曳的火燭滅了。
長公主在首輔大人的懷抱里,睜著眼想,她該怎麼辦。
她輸過很多回合了,不過仍不氣餒。
她不得不承認,她一個人,殺不了季臨淵。
她需要找人結盟。
她想賭一把,她把賭注壓在安狀元身上。
她的新計劃:救出阿年,和安狀元結盟,對付季臨淵。
她正思忖著,季臨淵陰鬱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乖乖睡覺。」
長公主只得闔上眼。
第二日,長公主醒了,季臨淵站在晨曦里,彎著腰理朝服。
她懶得看他,卷著被子背過身去睡,可季臨淵存心不讓她睡整覺,他走到床沿,把被連人裹著抱過來。
他喜歡她剛睡醒的樣子,還沒來得及厭惡他。
他捏她臉頰,含笑道:「起來,幫我穿衣服。」
長公主捧著被,莞爾一笑:「首輔大人,你當自己是駙馬嗎?」
季臨淵神情有些恍惚,眉眼柔軟下來,然後就聽見長公主銀鈴般的笑聲:「對不住,首輔大人,我對駙馬要求雖然不高,但起碼,不能有老婆孩子吧,哈哈……」
首輔大人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
「閉嘴。」他鐵青著臉,喝止她。
她眨了眨眼,沖他天真無邪笑道:「咦,你孩子幾個月大了,你們成親好像沒多久吧,該不會,你和曹家千金,是未婚先孕……「
她說到這裡,自己連忙捂住嘴,旋即又咯咯笑起來,「首輔大人,性子一向急。」
首輔大人,摔門而去。
長公主終於把首輔大人這個瘟神趕走了。
她從床上爬起來,梳妝打扮,她要等安狀元下朝,她要去見他。
十三
長公主沒有見到安狀元。
東吾國不知在打什麼算盤,送來一位漂亮、活潑的公主來和親。
安狀元因為相貌端正,行止清雅,臨時被派去接待這位東吾公主了。
聽說東吾公主水土不服,安狀元只得日夜候著,連家都沒回。
很快,就有人傳說,東吾公主看上安狀元了,兩人出雙入對,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長公主再見到安狀元,是十天後了。
這一日,皇室、朝臣齊聚西山郊外,比蹴鞠,飲春酒,狩獵。
朝臣們會攜家眷來湊熱鬧,駐營過夜。
誰都是成雙成對的。
季臨淵和他的夫人坐在一起。
安狀元和東吾公主一起來的。
長公主自己一個人坐在高台上獨飲,看蹴鞠比賽解悶。
沒過多久,安狀元下場來踢了,踢得不錯,球一個接著一個進,場上很多姑娘為他吶喊、歡呼、鼓掌,蹦躂得最歡的是那位東吾公主,仿佛安狀元是她駙馬。
安狀元贏了,他往高台上長公主坐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可她低著頭在喝酒。
他以為她喜歡看蹴鞠,才下場來踢的。
情竇初開的時候,總是希望在心上人那裡得到一個讚賞的眼神。
長公主悶頭喝了一會兒,才又看向場下。
東吾公主似乎在替安狀元揩汗,她臉上是雀躍興奮的神情。
安狀元背對著長公主,她沒瞧見他的神色。
長公主捏緊了手上的酒爵,眸色一沉。
安狀元真是個香餑餑,誰都想要他。
她以為他多潔身自好,把持得住,原來不是,他只不過是對女尼沒興趣,對公主很有興趣,但凡是個公主,安狀元都很感興趣嘛。
他對誰感興趣,跟她沒關係,她只是要他的兵符。
長公主氣得臉發白,隨手砸了酒爵,捧著累贅的裙擺,從高台上,舍級而下。
她要破壞他和東吾公主。
矜貴的長公主,踉蹌了一腳,正好撞在安狀元身上,安狀元手疾眼快扶住她。
長公主順勢往他身上一倚,整個人嬌嬌柔柔伏在他身上。
長公主嬌滴滴道:「安狀元,我好像中暑了,勞煩,扶我一把。」
安狀元扶住了,他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攙著她的胳膊,著急地問她還支撐得住嗎。
他比誰都緊張。
長公主唉聲嘆氣。
安狀元心亂如麻,連話都顧不上交代,就要扶著長公主離開。
把東吾公主當透明的了。
東吾公主氣得瞪大了眼,拽住安狀元的袖子,「安狀元,你還要負責我的安全呢,你怎麼能說走就走?」
安狀元這才想起來有這麼回事。
長公主見狀,立刻翹著蘭花指,揉著額頭,哎喲一聲,一雙媚眼在手掌下的陰影里瞟安狀元,她裝模作樣,哀聲道:「安狀元,你還是陪著東吾公主,恪盡職守吧。我沒事的,我自己一個人走,可以的。」
她一邊說,一邊撥開他的手,跌跌撞撞要往前走。
安狀元二話不說,走上前去,直接把長公主打橫抱起來走了。
長公主得逞了,她故意當著東吾公主的面,伸手摟住安狀元的脖子,親昵地用臉蹭一蹭安狀元的胸膛,再向東吾公主比了個鬼臉,拋過來一個得意的笑容。
東吾公主氣哭了,跑開了。
安狀元把長公主抱回她的營帳。
他動作輕柔,小心翼翼把她放到榻上。
誰知,長公主膽大包天,忽然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把他的人也帶到自己的榻上來。
她牽著他的手環抱住自己。
她柔軟香甜的身子在他身下。
她眨著眼在誘惑他。
她的唇在說話:「安狀元,你還喜歡我嗎?」
安狀元說不出話來,她又蹙起了眉,落寞地說:「安狀元,喜新厭舊了嗎?」
他吻住了她。
多說無益。
他的唇滾燙又熱烈。
她同樣熱烈急切地回應他的吻。
她攀附著他的手臂,弓起身子,希望得到更多熨帖。
他隔著薄薄的衣裳,托住她的脊背,溫柔地撫摸她。
在氣喘吁吁中,長公主含糊不清,輕聲道:「安狀元,我們結盟吧。」
安狀元吻她的動作停住了。他抬眼望她,她粉面含春,水霧一樣的眼睛望著他,再次說道:「安狀元,我們結盟好不好?」
他沉聲問:「結什麼盟?」
他的唇還停留在她的唇上,他說話,她的唇也跟著顫動。
長公主舔了舔他的唇,直直望著他的眼睛,「你幫我做事,我跟你好。」
安狀元忽然就生氣了,他沉著臉不說話,把她凌亂的頭髮理了理,攏好她的領口,替她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長公主沒想到他會拒絕自己,她臉色發青,喝止住他:「安狀元,你,你不要後悔。」
他背對著她,沒有說話。
長公主覺得那一刻很漫長。
幾乎時間都停滯了。
終於聽見他說:「長公主,我不願意,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做買賣的。」
安狀元走出她的營帳。
他走出了她的陷阱。
長公主一腳踢掉身上的被子。
安和煦,你以為你是誰。
沒有你,我就不行嗎?
她氣得手在發抖。
十四
安狀元生氣地走到半路,停了腳步。
他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折返回去。
回去找長公主的路上,野草叢裡燒著燎燎的春花。
紅的,粉的,黃的,白的,淺淡的,濃烈的,奼紫嫣紅。
安狀元才看到這一路的花,他知道,長公主喜歡戴花。
那天他背著她,她就戴了滿滿當當一頭花,毫無章法,亂堆一頭,可是很漂亮。
他半蹲下去,彎著腰認真地採花。
因為拿不准她喜歡什麼顏色的,所以每一樣顏色都摘了一朵。
安狀元捧著一束爛漫春花,向長公主的營帳愉悅地走回去。
他想哄一哄長公主,並且告訴她,他生氣的是,她把因果關係弄反了。
不是因為他幫她做事,所以她跟他好。
正確地說,應該是,她跟他好,他願意幫她做事。
至於怎麼做事,他們再商量,要達到某個目的,有很多條路走的。
他站在營帳前撫平了衣襟處的褶皺,剛想說話。
營帳里傳來聲音。
長公主的聲音。
「首輔大人,晚上,我們一起去泡溫泉吧。」
安狀元捧著的花都摔落了,碎了一地。
下午的時候。
東吾公主語出驚人,當著所有人的面,提出要同西陵和親,她指明要安狀元做她的駙馬。
眾人譁然。
太后和小皇帝、首輔大人都說好。
所有人都贊成這一門婚事。
長公主嘴角噙著一抹笑,抿了一口夜光杯中的葡萄酒,有些酸。
她靜靜地看著並肩站立著的安狀元和東吾公主。
太后問安狀元的意思,安狀元在走神,盯著地面,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一天,太平靜了,平靜得乏味,總得有些熱鬧,才有點樂趣。
長公主忽然就摔了杯,紅色瀲灩的瓊漿玉液濺在她朱紅的裙擺上,都是紅的,扎眼的紅,紅得叫人眼睛發疼。
「東吾公主,你換個人吧。安狀元,和我有私情。他是我看上的駙馬。」
全場譁然,沒有誰不變臉。
長公主,連高潔清雅的安狀元也染指了,令人髮指。
長公主誰的臉色也沒看,包括安狀元的。
她只不過負責在炮仗上點一把火,竄咄咄地燒開,把太后、東吾公主都炸得跳腳了,都來對付她,才不枉此行。
首輔大人也會生氣吧,氣她沒有照他的意思,乖順地過個兩年再打算盤。那正好,他生氣了,無論如何,晚上就一定會來,他來了,夜才精彩。
至於安狀元,安狀元拒絕了她,那就別怪她毀他清譽了,得不到也不讓別人得到。
長公主捧著長長的裙擺,矜傲地離開了吵鬧的現場。
她約了首輔大人泡溫泉,沒工夫想其他的事情。
日暮了,天暗了。
長公主在一處懸崖邊泡溫泉。
懸崖上的月牙,淡淡一痕,幾乎沒有,夜色是慘澹的。
蒸騰的水霧氣把她籠罩住。
長公主裹著薄薄的一層白紗,腰窩以下的身子浸在水裡,上身伏在泉沿邊,雙手交疊著,擱著那張纖脆的臉蛋,她在看月,看那慘澹、憔悴的月。
她像是一抹白色亡靈。
溫泉鄰近,是綿延不絕的黑洞洞的森林。
終於,她聽見了動靜。
是誰來了?
長公主笑吟吟地轉過身,在水下用一雙寒湛湛的眼盯著來人。
是那群來賭場的外地人。
他們有著禽獸一樣淫穢的眼神,盯著長公主水裡玲瓏窈窕的身軀。
水波里的女人,她的身子比豆腐還要滑嫩、雪白。
讓人想嘗一口。每個男人都想嘗一口。
他們是羅剎城的人,從長公主的刀下逃出來的亡魂,太后把他們養在暗處,等著有一天,讓歷史重演。
那時候,他們的兄弟,用銀針把毒扎進長公主的肘彎,扎出一個個滋血的小洞,滲透進她青色的血管里,讓長公主產生無窮的慾念。
他們剝落她的衣裳,在像今夜一樣的月色里,女人那雪滑的胴體一覽無遺。
有人壓住她掙扎的兩條細細長腿,有人咬上她纖長的脖頸,扎了針的女人,會變成一個蕩婦,主動攀附男人。
可這個長公主,只剩一點殘餘的理智,發狠抽過不知誰腰間的匕首,狠狠地紮上自己的大腿。
血汩汩地流,破碎的衣裳,紅色生腥的血,他們更瘋狂了。
就差一點,他們就得逞了。
大鬍子率先踏進溫泉,一步步走向水裡的長公主。
來自地獄的聲音。
「長公主,你不記得我們了,我們還記得你,你左邊的胸,有一顆紅痣。」
長公主沒有跑,只是站在原地,陰森森笑起來:「我只記得死人,哪裡記得住活著的牲畜。」
大鬍子已經走到長公主的面前了,他的眼中閃著瘋狂的慾望。
他手裡捏著一根泛著寒光的銀針,「長公主,還記得那種滋味嗎?」
長公主沒有反抗,任由他施針,眼看著那細細的針尖一點、一點地鑽入她的皮肉里。
長公主眼也不眨,翹著唇,笑道:「幾位大哥,不如給我透個準話,誰是你們的主子?」
「長公主,這都不知道嗎?除了太后,還能是誰?」
「哦,我知道了。」
她當然知道,可是季臨淵不知道啊,她得讓季臨淵覺得她是無辜的啊。
大鬍子忽然一把掐住長公主的臉,臭烘烘的嘴湊上前去,就要啃她。
然後他就死了,長公主從泉隙里,抽出了準備好的刀,一刀扎進他的心肺。
不止她的刀,還有穿空而來的劍,也刺穿了他。
季臨淵來了,其餘人也死了。
血把溫泉的水都泡紅了,季臨淵伸手把濕漉漉的長公主撈起來。
白色的、透明的薄紗,都浸紅了。
他伸手去揩她臉上的水和血,低聲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手在發抖,他太怕了,那樣的事情再來一次,他無法原諒自己。
他顧不上深思熟慮。
他顧不上不讓她發現自己還愛他。
他的姑姑,一次又一次,逼他。
那不能怪他了。
這種時候,首輔大人失去了理智,他的心中,是瘋漲的殺意。
長公主別過臉去,輕幽幽說,「季臨淵,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吧。」
季臨淵沉痛地搖頭。
長公主垂下去臉,聲音縹縹緲緲:「臨淵,我們以前那麼好,現在,起碼還是情人,一點用都沒有。你的姑姑,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你呢,一次次地縱容。這個時候,你還來做什麼,惺惺作態嗎?」
季臨淵緊緊握住她的手,以懇求的姿態,向她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
長公主輕輕抱住他,她的臉隱沒在黑暗裡,無聲地笑了笑。
他換了宮裡的香,她順藤摸瓜,發現他把避孕的藥也換了,他竟然想叫她懷上他的孩子。
季臨淵,對她存有舊情。
這個發現,讓她很意外,很驚喜。
這微弱的,一丁點兒的舊情,足夠她生事。
刺骨的山頂風,夾著凜冽的冷箭,直逼他們而來。
又來了一波,想刺殺他們的人,嚴格來說,是刺殺長公主的。
季臨淵把長公主護在身後,孤身一人,提劍與颼颼的冷箭搏鬥著。
可箭如雨下,他漸漸疲力。
黑洞洞的森林裡湧出來很多黑衣人,拿刀提劍劈砍過來。
長公主拉著他往懸崖上跑。
黑衣人緊追不捨,情勢危急,季臨淵把她推開,他叫她自己先跑。
敵人,他自己一個人來對付就夠了。
他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的惡。
長公主跑到懸崖上,風呼呼地嘯,她回過頭看。
季臨淵手臂上挨了一刀,腿上也被剮了一刀。
他撐不住了,單膝跪倒在地,像一個困鬥的獸,遍體鱗傷。
源源不斷的黑衣人,像聞到血腥味的禿鷲,瘋狂地朝他涌去。
這夜,殺紅眼了,瀰漫著血腥的味道。
季臨淵沒那麼容易死,很快他的親兵就會來救他。
可她得死,死在他面前。
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生。
長公主被暗處潛伏的黑衣人,推下了懸崖。
季臨淵親眼看著她掉進懸崖。
懸崖底,是滔滔不絕的江水。
長公主終於贏了一回,開局的第一回。
她並不聰明,可她夠瘋,連自己都殺,她還夠執著,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沒有人會一直輸,也沒有人會一直贏。
她算好了。
第一波,是太后的人,她簡簡單單用個苦肉計,離間下季臨淵和他親愛的姑姑。
第二波,是東吾公主的人。東吾公主,半點不簡單。
她來西陵,是奔著安狀元的兵符來的。
水月庵的尼姑、和親,太顯而易見了。
長公主今天故意破壞她的親事,狗急了跳牆,她才會動手來殺她。
季臨淵和她一起經歷了生死。
回頭查起來,也只會以為就是這位東吾公主的人把她推下懸崖的。
只有這樣,他才會以為她是無辜的、被迫害的。
這樣,他也才會相信她死了。
她借東吾公主的手,重傷季臨淵。
如果更理想,如果季臨淵對她的那點兒微不足道的舊情有用,她還可以借季臨淵的手,對付太后和東吾公主。
她什麼都沒有,只能讓他們狗咬狗了。
長公主什麼都算到了。
可只有一點沒算到。
她沒想到,那位計劃之外的安狀元,竟然跟著她一起跳進懸崖了。
十五
安狀元,被長公主勾住了。
她兩條細細的長腿,雪白滑膩,纏繞上他的腰際。
他動彈不得。
他還想掙扎,「長公主,你清醒清醒……」
或許,他是在對自己說,安和煦,清醒清醒。
長公主蹙著眉,什麼也不說。
她不想說,只想做,她只想要一個男人,把她空蕩蕩的身軀填滿。
她需要一個男人,喂飽那無窮無盡的欲。
她伸手吊住他的脖頸,往前一拉,他整個人就傾倒在她身上。
只剩下一個被慾望驅使的長公主。
她的唇紅得要滴出水來了,她的臉,似晚霞燒暮,她的眼波,是迷離的。
安狀元差點要被俘虜了。
長公主奮力地、著急地,撕掉自己的薄紗,再盯著他,發狠地,連扯帶撕,除掉他的衣裳,一切他們之間的障礙她都要拆除。
安狀元還要攔住她,他輕而易舉擎住她的手,試圖勸阻她。
長公主難受得不行了,嗚嗚噎噎哭了起來,她的嗓子被燒得啞了,她紅著眼,啞著聲,說,「求你,給我。或者,給我一把刀,求求你。」
安狀元,怎麼捨得。
他不捨得她哭,也不捨得她求人,更不捨得她疼。
他的理智,一剎那就見鬼去了。
他動手剝落他們的障礙,她的每一寸晶瑩雪肉,神靈秀骨,都依附,紮根在他身上了。
他們像生長在一起的藤蔓,纏纏繞繞,糾葛不清,誰也分不開誰了。
他們相識,不過幾個月,太短暫了。
可足夠了。
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也不相愛,有些人,見過一眼,就愛一輩子了。
沒人知道這場愛戀是怎麼被點燃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很荒謬,可叫人無法抵擋。
但世間萬物,總是沒有道理,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
春天來了,野原的花就開了。
天亮了,太陽就破霧而出了。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安狀元是個人,他終於屈服於自己的人性。
他多麼想要她。
他們赤裸裸地相擁,相愛。
她瘋狂,沒有節制地索要。
她吮吸,啃咬,纏繞他。
他的手臂,遍布凌亂齒痕。
她在他身上每一個角落都落了烙印。
安狀元,屬於長公主的烙印。
她在他身上每一個角落都點火,很快火勢燎原。
他熱烈、虔誠地吻她每一處剔透肌骨。
他急切、迫切地向她投誠。
江河上,電閃雷鳴,波濤洶湧。
暴雨突至。
偌大的雨點,砸到江面上,一個個漩渦,從幽深處滴溜溜滾沸起來,自深及淺,由內到外,洋洋洒洒,嚯朗朗炸開去,炸得人心肝兒發顫,頭皮發麻。
他闖入了她的春日繁錦。
長公主的香暖雪融,在安狀元的指尖上悄然綻放,融化。
雪皚皚,水潺潺,掌不住的,都化成了水,細細地、柔柔地啄著他的掌心。
他闖入了她的汪洋水澤。
徹底,完全,侵占她的身心。
他們終於嵌合在一塊兒了。
大汗淋漓,他們十指緊扣。
一波又一波的疾風驟雨,一茬又一茬的雲海翻滾。
暴雨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磅礴的金光破開了天地,天終於蒙蒙地亮了。
長公主在安狀元的懷裡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她太累了,全心全意,仰仗著他的懷抱。
他們是在船上做愛的。
這艘船是長公主準備來逃離的。
這一晚上江河上的船,搖撼得厲害。
幸虧長公主的人,沒見到她發的信號,誰也不敢來打擾。
他們過了盡興,無人煩擾的一夜。
長公主睡覺,安狀元就出去河邊摸了幾條魚,烤好了,用葉子包好,等她醒來吃。
太陽出來了,他順便把濕漉漉的衣裳拿出去曬一下。
山谷里的春花,也開得很好,他順手又摘了一把,隨手放在窗前的小瓶里。
沒什麼事情做了,安狀元就守在長公主身邊,看她睡覺。
長公主終於睡夠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安狀元支著下巴,趴在床沿邊,一雙清湛的眼眸看著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長公主此時已經清醒了,她記得昨晚的荒誕,記得自己向安狀元索愛,也記得跳崖之前,安狀元拒絕了她。
安狀元拒絕她,這一點她記得非常清楚。
她也沒有被真正愛過,並不覺得自己值得被人愛,更不相信還有人會愛自己。
長公主背過身去,把被子蒙到頭上,她思索了很久,聲音悶在被窩裡沉沉的。
「安狀元,昨天是一場意外,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的檀印齒痕還在他的手臂上發酵。
安狀元沒聽明白她的話,向她確認:「什麼都沒發生?不是大不了的事?」
他說到最後,聲音有些渺茫了。
安狀元一顆熱忱的心,被長公主猛地澆上一盆冷水。
他沒有預料到,長公主會事後不認帳。
他在等她醒的時候,已經想了許多。
長公主穿紅色嫁衣,會很美。
長公主肯定地回復他:「是啊,我們都是情非得已。」
安狀元垂著眼,不作聲了。
長公主等了很久,沒聽見他說話,但沒有動靜,他還在床沿邊,沒有走。
她想了想,又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跳懸崖,我也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才接近我的,如果你願意說,就說吧,不願意說,也沒有關係。我不想跟你為敵,我們各自走自己的路,你走你的陽光大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安狀元掀下她頭上的被子,他望著她,沉聲問道:「長公主,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無法躲避,只得也望住他。
溫順的安狀元,今天的眼神有些不尋常。
看看吧,她就知道,他不簡單。
長公主在某一方面,是真的愚鈍。
她把安狀元氣壞了,渾然不知。
安狀元騰得站起來,背過身走了幾步,他望向窗外的江面,緩了好一會兒。
他生氣了,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緒。
他母親惹他父親生氣的時候,他父親就是這樣的,耳濡目染。
安狀元從父親那裡學習到,自己的女人惹惱了自己,不管怎麼樣,都不能對她發脾氣,也不能拂袖而去。
不然後果會很嚴重。
他平息了一會,重新走回她的床邊,雙手擎住她兩端的被子,俯身望著她,眼神幽深,喉頭滾了滾,半天才說話:「第一,昨天的事,我沒辦法當沒發生過。長公主,你要對我負責。如果你不想負責,那換成我對你負責。第二,我接近你,跟你跳崖,因為……」安狀元頓了頓,他從來沒有表白過,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好像太直白了,他沉吟片刻,才接著說,「因為,我想當你的駙馬,長公主。」
長公主愣了愣,可她還是不信。
她乾脆敞開了說:「安狀元,你有兵符,有武功,還會玩色子,你們安家,又神神秘秘的,我不信,你……」
安狀元懵了,他問:「什麼兵符?」
「別裝了,你的玉玦可以召喚龍驤軍,你真的不知道嗎?」
安狀元從腰間摸出來玉玦,被打成耳環的玉玦,他遞到她手上,悶聲說:「你說這個嗎?我準備送給你的,那天查你的案籍,剛好看見你的生辰了,是今天吧,剛才你一直在睡覺,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生辰快樂。」
他定了定,清澈的目光望著她,詢問她:「所有人都叫你長公主,我可以叫你阿懿嗎?
她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笑著,溫聲道:「阿懿,生辰快樂,祝你,事事順意,快快樂樂,沒有煩惱。」
長公主覺得自己心上好像有一塊堅冰被敲碎了,碎成甜的冰碴,她怔怔地接過來那個耳環,又涼又溫,她仍不願意相信,「那你怎麼解釋其他的?你們安家,一直都神出鬼沒,忽然,忽然,就出現在永安城了。你們,是什麼來路,是想幹嘛?」
安狀元理了一下長公主混亂的質疑思路,一條一條給她解釋:「我家祖上是跟著開國皇帝打江山的,後面功成身退了,就帶著軍隊隱居了,怕麻煩,設了些斗轉星移的陣法,所以別人找不到我們安家。
家裡算略有薄產吧,反正不愁吃不愁穿,你嫁過來,什麼也不用擔心。
至於我,什麼都會,那很奇怪嗎?這些事不是學一學就會了嗎?可能我師傅比較厲害吧,他什麼都會,就什麼都教我了。
至於兵符,我還真不知道,我爹娘只說這個留給媳婦,沒說這回事,你想要就給你啊,我又用不上。」
長公主被他說得昏了頭,最後再問他,「那你為什麼突然來永安?」
安狀元攤手道:「那不是跟師傅學了一些經世致用的策略,就來永安玩一玩了,我家裡人在永南也呆得挺無聊了,就跟著我一起來玩玩了。」
他也沒想到,在這遇上一個長公主,把他拘住了。
長公主瞪大了眼。
他們在那陰謀詭計,安家人,擱那玩票。
離譜,就離譜。
安家人就是這樣不按套路出牌。
大道至簡,這誰能想到那麼簡單。
長公主想了想,追究起來:「你玩一玩,就把我妓院封了,還想封我賭場?」
安狀元認真道:「這些營當,確實不好,損國不利民,我們換其他的。」
玩歸玩,原則和底線是必須要保持的。
長公主撇了撇嘴,他都自作主張了。
她沒有反駁他。
安狀元卻有話問她,他直朗地問:「阿懿,你跟季臨淵,是什麼關係?」
長公主低下頭,手指頭絞在一起。
她不敢看他了。
她害怕從他眼裡看到那種唾棄的目光。
然後安狀元就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說:「阿懿,以後就跟我好吧。不要別人,好不好?」
過往皆為序章,來日方值期許。
他一句話,融化了她所有的憤懣、委屈。
十八
長公主在懸崖時,偷了季臨淵的腰牌,憑著腰牌,輕而易舉,救回了阿年。
可阿年才剛甦醒,還很孱弱,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於是,長公主帶著弟弟,跟著安狀元去了永南城的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安平島。
一個單打獨鬥了八年的姑娘,是決計不會登時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
長公主並未同安狀元交底。
長公主有自己的謀劃,等阿年好些,等徹底掌握了龍驤軍,就離開,離開這個不屬於他們姐弟的平靜小島。
她不說,安狀元也不會問。
他以為,長公主屬於安平島。
長公主,在安平島,仿佛大夢一場。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安狀元來敲長公主的窗戶,他是爬樹來到她窗邊的。
長公主推開一扇窗,就看見安狀元了。
他踩在不那麼牢固的樹幹上,一陣風吹過,他就跟著樹枝悠悠蕩蕩。
他比月光還縹緲。
長公主立刻伸出手去扶住他,安狀元借著她的手臂,從有月光的窗戶爬進來。
長公主倚在窗邊,抱著雙手,交疊在胸前,那雙璀璨明亮的眼睛盯著安狀元,她翹著唇,笑盈盈問:「安狀元,三更半夜,你來做什麼?「
安狀元唇角的笑痕很深:「阿懿,今晚月色不錯。」
今晚月色不錯,我又想你了。
長公主低下頭,輕輕笑起來,她那纖脆的小臉在月色里透著光。
她又掉過身去,在窗邊探個頭,去看蓬蓬樹影后的圓月。
樹上燒著紅色的野花,蒼葉被夜浸成了銅綠,紅綠暗邃,本是幽沉的夜,叫那圓月一照,不由分說,都融化成潺潺流水,璨璨浮光。
她倚著下巴認真地看,他也過來窗邊,同她頭並頭、肩並肩地,挨著看了一會兒。
自然而然,他們就在月光下的窗邊接吻了。
他托著她的頭,一遍遍地吻,纏綿悱惻地吻。
把心上人和月光都吻進春夜的夢裡。
直吻到月落烏啼。
有時候,月光淺淡,但星河燦爛。
他帶她去無愁崖上看銀河,山崖離天近,一伸手,仿佛就能摘下一掌星光來。
在一個又一個的深夜裡,在無人的石崖後,他們吻到長河漸落曉星沉。
他還會背著她,在日暮的海灘上看落日,看潮起潮落。
入夜了,安狀元往夜海里砸一顆小石子,海面上驟然有淺淺藍色星光在隱爍。
長公主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問他:「奇了,你還會召星星?」
安狀元笑得不行,忍不住捏捏長公主疑惑的小臉蛋。
他對長公主說:「是,只要阿懿喜歡的,我都可以召喚。」
只要阿懿喜歡的,上天入地,我都可以。
這回輪到長公主捧腹笑了,她摟著他的肩膀望著他笑,他也捧著她的手臂望著她笑。
他們常常這樣,並沒有什麼好笑的緣故,可是兩人笑成了一團。
夜風一吹,夜海不是夜海,剎那變成了永恆的星光。
長公主看呆了。
在地平線上的星河裡,安狀元向長公主求婚了。
他垂著眼,望著懷抱里的她,誠摯、忐忑地問:「阿懿,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這是長公主計劃中的一刻,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刻。
可沒想到計劃中的一刻,也會叫她晃了心神。
她低下頭,盯著他們相抵的腳尖,她哽著聲,說,「願意。」
那一刻,她是真心誠意的。
長公主,貪婪地想做一個短暫的、美好的夢。
她剛說完,耳邊忽然就響起噼里啪啦的響聲,天空升起了騰騰煙火,奼紫嫣紅。
把夜照成了絢爛的晝。
全島的人,為安狀元布置了這一場浩浩蕩蕩的求婚。
婚禮同樣是恢宏壯觀的。
長公主鳳冠霞帔,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新嫁娘,普通又幸福的新嫁娘。
安狀元牽著長公主的手,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喜娘恭賀:從此,二位新人榮光共度,患難同嘗。同心同德,白頭偕老。
禮成的時候,安狀元輕輕捏住新娘手掌心,他迫不及待想告訴她,他有多麼高興。
長公主捏回他掌心,她也想告訴他,她也很高興。
長公主在新房裡等安狀元,已經入夏了,有些熱了,她的領子口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刺撓撓的,正等得不耐煩,安狀元終於回來了。
長公主在蓋頭下,聽得眾人說他喝醉了,又聽見他踉踉蹌蹌,撞這撞那的聲響,心想他是真的醉了,等人都散了,她就要掀蓋頭來看,手剛碰到邊沿,他的手就覆在她的手上面了,他沉聲說:「阿懿,你的蓋頭,只能我來掀。」
長公主呆了呆,訝聲道:「你沒醉啊。」
安狀元笑起來:「我見到阿懿,就不醉了。」
他怎麼可能醉,他想他的新娘,想快點回來陪她,只能裝醉了。
他挑起了蓋頭,蓋頭下是他那傾國傾城的新娘子。
紅色嫁衣,赤金鳳冠,重巒雲鬟,雪膚紅唇。
最動人的,是長長的眉,瀲灩的眼。
他把她抱到衾被上去,一邊尋著她的吻,重重地吻,一邊解她領口的盤扣,一件件剝落。
最後,只剩下一件粉嫩荷花肚兜,連半個朦朦圓月也兜不住,那渾圓的月,爭先恐後湧入他眼前,迫不及待擠入他胸膛前。
他喉頭滾了滾,眼神黯下去,俯身吮吸。
她婉轉地,嚶嚀一聲。
紅色喜房,花燭搖曳。
他的指尖,掠過高峰,撫過凹谷,在每一寸山峰起折伏處,輕攏慢捻。
撥弦弄音,一曲未平,又起一韻,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的掌心合在她的掌心處,在他身下,她化成一瀾又一瀾的春水。
他們過了纏綿的一夜,沒有合眼。
安狀元是食髓知味。
長公主是,心有虧欠,她希望在僅有的時日裡,叫他快活些,往後,誰知道往後怎麼樣呢,總歸是,她欠他多一些。
終於歇息了,已經是早晨了,薄薄的日光透過窗格菱花,在地上灑了斑駁的花影。
他抱著她滿足地睡覺,她以為他睡過去了,就把臉依偎在他的手臂上,輕聲喊了一句,「郎君。」
她想看看他的睡容,剛抬起眼,就望見他半闔著眼望著她,聲音沙啞:「唔,娘子。」
他又吻了吻她的額頭,強撐著不睡,先哄她睡。
最後,這對新婚夫婦,在白天睡了個天昏地暗。
他們像一切新婚夫婦一樣,在一起做很多事。
比如,清晨起個大早,去海邊漁船上買最新鮮的魚回家來煲魚頭湯,他們兩個沒進過廚房的人,齊心協力,把廚房燒了一個又一個。
安家父母相當開明,罵了一頓安狀元,罵他敗家玩意兒,誇了一頓沈嘉懿,誇她賢惠能幹,又安慰她,咱們家多的是廚房,儘管燒。
再比如,他們一起釀梅子酒,說等到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再喝,沈嘉懿一邊釀酒一邊吃酸梅,吃得牙都酸倒了,結果,只能捂著牙看阿年、安小妹兩人吃甜的,她委屈得不行,對著安狀元撇嘴,安狀元摸摸她的頭,答應等她牙好了,把整個甜鋪的糖都買來給她一個人吃。
還有,他們在庭前種枇杷樹,搭葡萄架,落鞦韆,閒來無事,要麼在葡萄架下喝茶吃甜糕,要麼蕩蕩鞦韆,給樹澆澆水。
更多的時候,是安狀元教阿年讀書,練武功。沈嘉懿帶著安小妹吃東西,睡覺,玩。
阿年今年八歲,可卻是少年老成。他剛甦醒過來的時候,沈嘉懿抱著他哭了很久,阿年默默拿袖子擦自己的臉,默默嫌棄道:「姐姐,你的鼻涕,糊我一臉。」
阿年剛見安狀元時,撇了撇嘴,說:「姐姐,這個小白臉是誰?」
阿年還是個很上進的孩子,他發奮圖強,要把失去的時光追回來,可惜沉睡了兩年,他的四肢綿軟無力,曾經他也是個騎射小天才,阿年是很懊惱的,然後,他口中的小白臉安狀元,不用兩天,就把他脈絡打通了,帶著他練了幾天武功,小天才阿年又上道了,再然後,阿年見到沈嘉懿就是:「姐姐,你快嫁給我安哥吧,好白菜別叫別的豬拱了。」
沈嘉懿差點沒爆了阿年的頭。
阿年最開始也很不耐煩安小妹的,安小妹每天就是砸核桃吃,拆甜糕吃,剝葡萄吃,吃得圓滾滾的,偏偏她還喜歡跟著他屁股後面玩,阿年覺得有點煩,煩著煩著,就習慣了。
安家父母也是很自來熟的,每天都要給阿年煲補品,然後跟別人說什麼,總是要說,「哦,我們家小年,也是什麼都會,對,那么小的孩子,四書五經,全都背熟了……」
阿年在這裡,活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長公主姐弟,在安平島,度過了短暫的,快樂的春天和夏天。
可他們姐弟知道,有一天,他們要走的。
這一天很快就要來了。
龍驤軍的秘密她已經知道了,到了永安,找一個老頭,把這副耳環給他看,就能召喚龍驤軍了。
小島設置的陣法,在夏至後十天內,島內的人出不去。
所以,在夏至那一天,他們就得走了。
長公主已經想好哪一天走了。
那一天,是平靜的一天,和往常沒有區別。
到了晚上,長公主親自下廚,下了迷藥,安家的人吃完飯,都喊困,各自睡覺去了。
安狀元也抱著她回房睡覺了,然後等他睡過去了,長公主就要走了。
臨走的時候,她一下又一下地親他的唇。
忽然就掉下眼淚,她在迷茫夜色里,輕聲說「對不起。」
她把離休書也留下了,她騙了安狀元,她不配做他的妻子。
十九
春天到夏天,首輔大人過得並不容易。
他受過很多傷,首輔大人的赫赫權勢,是累在無數殺伐和萬具枯骨之上的。
這次不過就是又受了傷,僅此而已。
他早就麻木了。
他短暫地以為,長公主死了。
他也短暫地頹喪過一段時間。
季府的下人背地裡懷疑首輔大人精神有些錯亂了,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坐在小破樓的階梯上,捧著一對發舊的娃娃,自言自語,說著說著,自己就對著娃娃笑。
有些嚇人。
那段時間,首輔大人活得像個鬼,形容枯槁,銷毀骨立。
夕霧伏在他的床前為他流眼淚,她飲恨道:「她死了,可是我們還活著,我才是你的夫人,我還懷著你的孩子。」
季臨淵沒有看她,只是望著床頂,望了很久,他那琥珀色的眼落著沉黯的光,他殘忍地笑了笑:「夕霧,孩子生下來,你就走吧,我會給你安排好,讓你一生榮華富貴,不再屈人之下。」
曹夕霧變了臉色。
他們的婚事,是一場交易。
夕霧是庶女,她的母親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不受寵的小妾,她在府中受盡欺凌,季臨淵第一次到曹府,就遇上她了,正在被曹肆拳打腳踢的,可憐小姑娘,季臨淵救了她。
怯懦的夕霧多麼想逃離曹府,多麼想過上體面的生活。
季臨淵成了她在絕望中的一根稻草,也成了卑微庶女藏在心底的執念。
後來,季臨淵找上她,問她要不要做一場交易。同他成婚,人前恩愛,等他成事以後,她就可以離開,享受一生榮華。
夕霧自然願意。
姻親是這世間最穩固的盟友關係,他娶了她,曹將軍自然就信任季臨淵了。
最初,夕霧不過是要逃離屈辱的生活,可成了婚,這個簡單樸素的願望得到滿足了,她慢慢又生出別的心思,憑什麼,她一直屈人之下,憑什麼,愛的人在身邊,她也得不到他,她什麼都沒有。
人,永遠不會滿足的,一個願望實現了,還有無數個願望。
夕霧的執念,一發不可收拾。
終於有一天,她對毫無防備的季臨淵下了幻藥,他把她當成長公主了,他一遍一遍地要她,說他愛她。
夕霧如願懷上了季臨淵的孩子。
長公主已經死了,她以為她就能把季臨淵留住了,可不能。
夕霧怔在原地,掩面嗚咽。
她哀求他,她說她愛他,求他給她一個機會,求他也愛她。
季臨淵卻沒有給她任何機會,他冷聲說,我這輩子,不會再愛別人。
她在心中,恨毒了長公主。
無論長公主是活著,還是死了,都讓夕霧嫉恨。
憑什麼,她有季臨淵那樣護著她,她還不把季臨淵當一回事,憑什麼,她在遭受屈辱時就能反抗,就能以牙還牙。
夕霧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同父異母的哥哥曹肆破了她的身子,拿她當褻孌,有一天,曹肆叫她幫他,鎖住長公主,他以後就放過她,夕霧照做了,她沒想到,長公主直接把曹肆弄死了。
長公主那麼勇敢,那麼幸運。
可曹夕霧,那麼卑微,那麼怯懦,那麼不幸,像是個螻蟻,任人拿捏。
有些人,就是那麼奇怪,把自己的不幸,歸結於另一個人的幸運。
嫉妒,是可怕的,會燒成瘋狂的恨。
除了夕霧,年邁的季父也來看自己活得不像人的兒子,他是個沉默的父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在季臨淵的床沿坐著,坐了許久,久到日光都要落下山了,季父才對他說:「臨淵,不要叫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
季臨淵闔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淚。
季父起身要走了,聽見兒子輕聲說:「父親,季氏一族的榮耀,我會保住的,只是,姑姑,不該那麼做。」
他的兒子,對他的妹妹恨之入骨了,臨淵已經做了萬全準備了。
季父無可奈何,他也阻止不了這一切。
季父嘆息了一聲,「臨淵,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首輔大人病癒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義滅親。
他聯合百官,彈劾太后,後宮干政,禍亂朝綱。
在首輔大人率領的九統軍司的虎視眈眈中,太后歸還了玉璽,從此幽閉深宮。
太后在朝中的左右臂膀,被首輔大人收拾得一乾二淨。
小皇帝受了驚嚇,忽染傷寒,一時之間,沉疴不起。
首輔大人,統攝全政。
至於懸崖上,東吾公主派人暗殺首輔大人和長公主,罪證確鑿。
東吾和西陵直接戰火升級。
而東吾公主,被首輔大人囚了起來。
僅僅是囚嗎?不止。
首輔大人,心狠手辣,殘酷冷血。
他把東吾公主,和一個沒閹乾淨的太監鎖在一個獸籠里。
籠子裡,還有皮鞭、火燭、銬鎖,以及情香。
東吾公主,成了太監的禁臠。
首輔大人,也不是一直這麼狠戾的。
該處置的都處置後,他才想起來,他答應她,要帶她去見阿年的。
可是她死了,他沒辦法履約了。
首輔大人要自己去羅剎城,看一看阿年。
這個世間,只剩下阿年,和沈嘉懿有羈絆了。
可去了才知道,早就有人拿著他的腰牌把阿年帶走了。
首輔大人負手走到窗前,撥開栓子,推開窗門,天空很藍。
他一言不發。
看守的人都嚇得瑟瑟發抖,以為沒命了。
可是,首輔大人忽然笑了起來,先是低低笑了幾聲,旋即,開懷大笑。
沈嘉懿,沒死。
她還把阿年帶走了。
很好。
她一定還會回來的。
他笑著笑著,忽然剎住了。
安和煦,和沈嘉懿,一起跳了懸崖,也就是說,他們在一起,活著。
首輔大人,還是把放走阿年的人統統殺了。
二十
長公主姐弟,已經回到錦樂城了,她的赤焰軍,駐紮在這裡。
長公主聯絡了彌生,赤焰軍的將軍,他是她的家奴,因能力卓越,被長公主挑中,替她建立起來這支軍隊。
長公主知道季臨淵對付了太后、東吾公主,靜了靜,方笑道:「首輔大人這次做得不錯。」
季臨淵對於長公主來說,早就不是那個心上少年了,他做什麼,她都不會感動了。
有人已經占據她的心了。
遲到了,就是遲到了。
破鏡,不可能重圓的。
況且,季臨淵永遠都在保護他的家族。
就算他對付了太后,他們季氏,仍然顯赫。
她猜測,季臨淵要自己稱帝了,到時候,季氏只會更好。
迫害他們姐弟的仇人,可不止太后一個人,還有他們季氏一族。
長公主,全心全意要把季氏都拉下水,季臨淵也包括在內。
長公主以錦樂城為據點,暗中聯絡永安城中的長公主勢力,準備裡應外合。
在這一次的背水之戰中,長公主有了兵,但她的後援仍不足,錢糧有限,她必須速戰速決,才能獲勝,一旦打成了持久戰,必敗無疑。
長公主需要先去永安城一趟,找到龍驤軍的對接人。
據永安城的人回復,首輔大人確實認為長公主死了,長公主進城,簡單易妝即可。
長公主把對接的細節告訴了永安城她的人,叫他們提前布置好。
怕引人懷疑,長公主只帶了幾個人去永安,阿年,留在錦樂城,她不能讓他冒險。
長公主總是不願意讓心愛的人冒險。
她晝夜不歇地回永安,夜晚的時候,有月光灑在她的手臂上,她低著頭看。
那月光有溫度,像是誰隔著時空擁抱她。
她離開安平島已經半個月了,忙碌的時候她不會想起安狀元,只有這種時候,偶然的月光,寂靜的夜,她才想起來他。
他說過,不是什麼都可以做交易的。
他一定痛恨背叛和欺騙,安狀元那樣乾淨的人,從來沒有被欺騙過的人。
他會難過多久呢,他一定不會原諒她的。
她是一個壞姑娘,愣生生在他平靜幸福的生活里搗亂了一陣子。
安狀元,會好起來的吧?
長公主把膝蓋屈起來,自己輕輕地抱住自己。
到了永安時,已經是兩天後了,那是一個陰沉的天。
長公主並未貿然去尋訪那家對接的店,她在對面客棧的三樓住下了,每天隔著窗戶觀望,又叫其餘人打聽最近永安城的一些消息。
一切都風平浪靜,沒有異樣。
夜晚的時候,長公主終於走進那個店了。
這家店是賣綢緞的,各色綾羅,陳列有序,艷麗芳菲。
店前方立著一個高櫃,堆著一摞布匹。一個老頭舉著油燈在高柜上敲著算盤,聽見聲響,抬起一雙蒼老疲倦的眼看她,問她找誰。
長公主舉起耳環,老頭登時從高柜上下來,走到她面前,拿過來仔細辨認了一番,面上神情多變,探頭望了望外面,隔了一會,才問:「你自己一個人?「
長公主點點頭,老頭撫著花白鬍須,佝僂著腰,來回踱步,過了半晌,說,「等一會。」老頭掀簾進了裡間。
長公主握著掌心的耳環,靜靜地等。
可忽然之間,裡間暗了下去。
所有的火,頃刻滅了。
長公主還怔在原地,外頭長街上,百千火把亮了起來。
有人提燈推門走進店。
腳步聲穩沉。
一步一步朝長公主身後走來。
她的心,突突跳起來。
猛一回頭。
季臨淵的臉,在燈下照得明亮。
她又功虧一簣了。
長公主踉蹌著,一步一步往後退。
她的臉,在光中白得透明。
「為什麼會?」
季臨淵回答她:「你的人,早就被我監控了,這個店,是我為你準備的店。」
長公主,把唇咬得都流血了。
她被逼到高櫃前,季臨淵抵著她,伸手撫摸她的臉,那冰涼的、纖脆的臉。
他的聲音,像從陰曹地府飄來一樣,陰沉沉的,「沈嘉懿,你是我的。」
他吹滅了火,把燈砸在地上。
掌風一過,門就被掩上了。
黑暗中,他掐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壓,幾乎要把她揉碎,融入自己的身子。
不是,她不是他的,她有郎君的,她的郎君,是溫柔的安狀元。
長公主咬牙奮力地推拒,推搡之中,高台上的布匹嚯朗朗地砸了下來,季臨淵抬手去擋,分不清的顏色混雜在一起,鋪天蓋地的綾羅把他們罩在混亂的世界裡。
季臨淵要吻她,她不願意,最後,兩人像纏鬥的惡獸,撕咬彼此,傷痕累累。
他把她壓到地上的布匹上,撕她的衣裳,昏昏沉沉的光,長公主忽然黯聲說:「季臨淵,你要我再死一次,才滿意嗎?「
他停住了,清醒了,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他不過是害怕失去,太害怕,太想擁有了。
他抱著她,吻她的鬢角,做最大的妥協。
他說:「沈嘉懿,嫁給我,我讓阿年登基。」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年登基,圓了她的心愿,可最終,他們仍是他的傀儡。
季臨淵,他把什麼都算好了。
長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翹起來,冷冷笑道:「我嫁過人了,天地日月山河為鑑。」
季臨淵要瘋了。
長公主被囚禁在季府。
她被囚在一個荒蕪的小院裡,手腳被落了銬,平時不會有人來的,只有一個負責伺候她的啞巴姑娘,還有季臨淵會來。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長公主無法獲知了,那天夜裡陪她去的人,也被季臨淵統統殺了。
阿年還在錦樂城等她,無望的等待,是最磨人的。
陪伴她的,只有蕭蕭落木和半壁殘陽。
這一天,季臨淵喂她吃飯,她忽然嘔吐起來,吐得面色發青。
他慌了,請大夫來看。
大夫說,長公主有孕了,是初夏時分懷上的孩子。
季臨淵面色灰敗,踉蹌著跌坐在凳子上。
長公主躺在床上,笨拙地用手撫摸自己微隆的小腹。
她以為她吃胖了。
她忽然輕輕地、溫柔地笑了。
她和安狀元的孩子。
她在絕望的等待中,生出了希望。
二十一
墮胎藥已經備好了,就在小爐子上咕隆隆煮著。
長公主在認真地吃飯,每一口都嚼得很香,她不挑食,每一樣都要吃,她需要喂飽自己,喂飽她的孩子,保持充沛的體力和健康的體魄。
她還不知道怎麼做一個母親,怎麼照顧她的孩子。
她只是憑著本能,不敢挑食,不敢傷心,不敢自殘。
季臨淵坐在一邊,看著她端起一碗熱湯,簌簌地喝。
這很不像沈嘉懿,她是一個不愛吃飯、挑食的人。
季臨淵伸手,擦掉她嘴角沾的飯粒。
她很乖順,她對他客氣了很多,不再激怒他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抱著她,她也不敢動彈。
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冒險。
一個母親,為了孩子,什麼委屈都禁得住的。
她吃完飯了,小爐子上的湯藥也沸開了。
啞巴姑娘阿鶯顫抖地端來了熱騰騰的藥。
阿鶯並不想端來這碗藥,她照看了這個長公主十來天了,最初她病懨懨的,可知道有了孩子之後,這個長公主很努力地活著,很努力地,想給她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長公主知道阿鶯不會說話,可是她在很悶的時候,還是會跟阿鶯絮絮叨叨,她問阿鶯一些傻瓜問題,比如,這個孩子會是男的還是女的,他會不會調皮搗蛋,她還請阿鶯幫她去問問別人,怎麼保胎。
她明明知道她不會說話的。
可她太想跟別人分享自己當母親的喜悅,也太想知道怎麼做好一個母親。
長公主總是,為心愛的人,像一個傻瓜,也像一個戰士。
阿鶯比手畫腳,指一指她的肚子,再指一指自己臉上的笑容,她叫長公主多笑一笑,孩子才會高興。
長公主就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桃樹下,望著院子上方窄小的藍天靜靜地笑。
或許,她是想到她的孩子快樂地笑,或者,是想到她孩子的父親幸福地笑。
阿鶯在季臨淵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向長公主使了個眼色,指了指藥,搖搖手。
長公主臉色變了,只不過一瞬間,她不可以叫季臨淵發現,她也不可以拖累啞巴姑娘阿鶯。
季臨淵親自把碗端過來給她,他平靜地哄她,「沈嘉懿,趁熱喝了。」
長公主指尖冰涼,她接過來,望著那幽深的黑湯,上面落著她恐懼的神情。
還沒喝,她就覺得她的腹部隱隱作痛。
或許,是她的孩子在求救。
長公主滾了滾喉頭,沖季臨淵露出一個笑容,「太燙了,我過會兒再喝,好嗎?」
季臨淵望著她的笑容,靜了靜,他把墮胎藥端過去吹涼。
長公主慢騰騰地站起來,她手上的銬解了,可腳上的還鎖著,她只能慢慢走到窗邊,雖然鐐銬是很精細的,甚至還雕了花,可鐐銬就是鐐銬,走起來,總是很拖累的。
她伏在窗邊,有一藤野花墜下來,她掐了一把,別到髮鬢上,她轉過身來,望著季臨淵,溫柔地笑著問他,「臨淵,我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