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公主沈嘉懿「權傾朝野」,是個瘋批美人,她十歲淹死宮女,十二歲劃花相國千金的臉,十四歲劈死曹將軍唯一的兒子,十六歲指揮屠了一座城。西陵大魔頭,說的就是長公主。
新近,長公主忽然好上風花雪月,嫖男妓,捧戲子,蓄面首,好不風流。
而她的情人們生得相似:儒雅氣質,俊秀白凈,有笑渦,眼尾捎些紅暈。
她的情人們與首輔大人季臨淵生得幾分相肖。
於是有人編排,長公主對首輔大人傾慕已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首輔大人與曹將軍的掌上明珠要成親了,長公主只得尋些替身來解相思。
這日,長公主的宮人偶然提起這一茬,長公主坐在窗前折花,聽了,若有所思,又撫了撫臉頰,翹起來纖纖蘭指,那雙魅長的、濃秀的眼彎成半弦月,盈盈笑起來:
「首輔大人的床上功夫不見得比他們強。」
「長公主,是臣最近沒有伺候好你嗎?」
明明是下流的話,可那聲音清冷至極,沒半點情色意味。
首輔大人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長公主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亂花飛絮,首輔大人以為她要走過去迎,可沒有,她不過身子一歪,倚在窗邊,捻了一瓣花,嚼了起來,又輕聲笑道:
「首輔大人,你這樣未經通報就闖進我的寢宮,不合禮法。」
宮人退下了,吱呀一聲,沉甸甸的宮門合上了。只剩下長公主和首輔大人。
季臨淵看著她,背著光,她的模樣是朦朧的,只是乍看過去,濃烈的色彩以無法抗拒的姿態直逼到眼前來,烏鴉鴉的雲髻,濃黑的眉眼,白得幾近透明的纖脆小臉,除了手上那一束折花,她的顏色,只有黑與白。她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禍國殃民的。
他踱步走到她身前,俯下臉,捏住她纖弱的下頜。
「沈嘉懿,你談禮法,不覺得好笑嗎?」
他說著,透過寬大的袍袖,掐住她的腰,一路摸上去,寬鬆袍袖之下,藏著另一個叫人發昏的天地,凹陷的腰窩,高聳的雪峰,舉世無雙。
她的臉本就白,此時還要白些,她的笑像一副嵌在臉上的面具,標準的勾唇弧度。
「首輔大人總叫人難堪啊,好歹,我們也是青梅竹馬,在尋常百姓人家,說不定,我們有緣分做對夫妻呢。」
她總是胡說,不負責任地胡說,而這些話,叫人心顫。
「娶妻當娶賢,就是在尋常人家,我也犯不上這麼糊塗。」
他貪戀她年輕的美貌,可他什麼時候都分得清,欲與愛。
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頸,幽怨地說:「是我不夠美嗎?首輔大人怎麼就瞧不上我?」
他不作聲,大手一攬,單手把她托到窗台上來,還是乍暖還寒時,細風簌簌,春意料峭。
他在窗台上要了她,儘管她怕冷,白膩的胴體上,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行事之後,他仍是清朗模樣,可她亂糟糟的蓬髮,凌亂的衣裳,像遭了難,她坐在鏡前梳頭,一下一下地狠力梳,像是跟誰慪氣似的。
季臨淵倚在鏡旁,隨手拿了一個首飾盒,在手裡開開合合擺弄著,又候在一旁瞧她梳頭。
「跟誰置氣呢?」
他瞧出來她不高興了。
她斜斜瞥了他一眼,他似乎還在興頭上,所以願意留在這同她閒說幾句。
她悶聲悶氣道:「我是你見不得人的情人。」
季臨淵笑道:「難道,長公主有別的心思嗎?」
她已經挽起了發,露出雪白頸項,一圈都是紅艷艷的吮痕,她又把手裡的發一摔,重又落了下來,蓋住那些斑駁的痕跡,她望向他,「你好像是後天成親?」
季臨淵停下擺弄手中的盒子,眼尾那梢紅很瀲灩,他也望著她,「怎麼,長公主賞臉,來吃杯酒?」
她咯咯笑起來,笑得肩頭直顫,「你不怕嗎?萬一我醋意大發,把你夫人的臉劃花了,你會殺了我嗎?」
她笑著,他卻正色答道:「會。」
她的笑一時半會剎不下來,伏在梳妝檯上,臉埋在手圍成的窩裡,肩頭直顫,過了很久,才慢慢抬起頭來,眼角濕潤,是笑出眼淚來了,她一邊拿手抹眼角,一邊側頭看他,道:
「你成了親,我們就斷了吧。」
季臨淵卻問:「你捨得?」
他問的,當然不是她舍不捨得他,而是她舍不捨得放棄利用他。
她願意陪他睡,不過是每次趁著他高興能同他談些條件。
她沉吟片刻,拿指腹去沾了點口脂,抹在唇上,本來是黑與白,現在是艷麗的紅,索魂一樣的美。
「舍不捨得,也得舍,我怕哪一天東窗事發,你夫人惱了,你為博美人一笑,要殺了我。」
她輕飄飄地說著話,像絲絲縷縷的煙,橫亘在他們之間。
季臨淵把手上的首飾盒丟在她面前,臉色沉了下去:「你不動我的人,我自然不會動你。」
她被震聲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睨他一眼,道:「放心放心,在我殺不了你之前,我也不會做蠢事。首輔大人,還杵在這做什麼,您請吧。」
季臨淵仍站在原地,斂眸,冷聲道:「這次,要我幫你做什麼?」
她低聲笑起來,那雙長媚眼低垂著,「首輔大人,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想選個駙馬。」
季臨淵的眉眼也沉了下去,他懷疑他的心也在往下墜。
「你想要誰?」
她勾著一縷發,在手尖上打著轉,長媚眼仿佛發著光的寶石,興致勃勃道:「新科狀元安和煦,他長得可真好看,那日他騎馬過街,我在樓上看他,一眼就看好了,這樣才貌出眾的人,適合當我的駙馬。首輔大人,勞煩您幫我去說和說和。」
靜了一會兒,季臨淵落下一句話就走了。他說,安和煦不適合你,別惦記了。
他走了,長公主在殿內摔東西,砸得豁朗豁朗,像陣陣驚雷。
待平息了,宮人進來收拾,收拾多出來了一個鐲子,薄綠的光澤,是難尋的孤品,只是砸成了兩半,宮人心驚膽戰,問長公主如何處置,她拿過去,端詳了一下,想起來他方才在那一開一合擺弄首飾盒,輕描淡寫:「扔了。」
每次他來找她,總要帶點禮物來,只是從來沒有親手遞給她,隨便扔在哪個角落,宮人收拾時才發現,她從來沒有留下他帶來的東西,賞了,砸了,扔了,她處理得輕車熟路。
二
長公主的婚事,有的是人關心。
太后、小皇帝宣見長公主,問她是否願意替國家分憂,嫁到東吾和親。
長公主坐在下座,拿起茶來,啜了一口,抬眼環顧,太后信佛,一旁桌架尊著金佛像,點著香燭,太后微笑著,在這裊裊娜娜的煙霧中,慈眉善目,也像一座慈悲為懷的泥像。
再看小的那個,怕長公主,瑟縮著,躲在太后身後。
長公主的親生母親,並非如今的太后、過去的皇后,而是江貴妃,她死在長公主十歲的時候。
那時候,長公主還很天真爛漫,皇后叫她帶父皇去找江貴妃,說這樣江貴妃才會多疼疼她,她信以為真,拉著父皇,去找藏在一個小閣樓里的江貴妃。
可在小閣樓的,不止江貴妃,還有在她身上起伏的野男人。
江貴妃死的時候,對著長公主,恨聲道:「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生了你這樣一個魔煞星。」
她還要長公主發誓,不管付出多少代價,保護好阿年,扶持他當皇帝。
阿年是長公主的親弟弟。
長公主答應了,只是還沒做到而已。
皇后的兒子阿允當了小皇帝,可阿年還只是個小王爺。
那時候的皇后,就是佯裝如今這副親厚溫和的模樣,哄長公主的。
長公主拿金色指甲套尾勾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划著,隱約笑著,「母后,弟弟,幾時我們西陵,淪落到要靠賣公主來維持了?」
她眼波一轉,看了眼小皇帝,可憐的孩子已經煞白了臉。
太后仍不為所動,淡淡一笑:「嘉懿,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你既是長公主,就該做出表率......」
長公主仿佛聽見天大笑話,握著嘴咯咯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哐當」一聲。
她砸了茶盞,滾燙的水濺在手背上,紅紅燒一片。
太后臉色變了,長公主瘋了,捏住一片尖銳的碎瓷片,逼在小皇帝前,按在他纖細的脖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小皇帝的血管就會迸裂,血就會嘩啦啦湧出來,小皇帝嘴唇都在抖。
「別,別......嘉懿,有什麼話,你好好說。」太后又氣又怕,渾身發抖,可她只能好言相勸。
畢竟,沒有人知道瘋子下一刻會怎麼做。
長公主轉過臉來,那張臉帶著無辜的純凈笑容,「母后,我不嫁東吾君主,我要自己挑駙馬。」
太后連忙疊聲說好,長公主眉眼和順了,將瓷片往地上一擲,高興道:「母后,好好過日子,風平浪靜的,不是很好嗎?您啊,總是忘了,最後鬧得不愉快,誰也討不著好,瞧,弟弟尿褲子了。」
長公主從太后寢宮出來,日頭正烈,她低頭看手心,握碎片的時候太用力了,把自己的手心也戳破了,她掏出一方帕子,細細擦了一會兒,疼倒是不疼的,只是心情不是很好。
長公主有千百般讓自己高興的法子。
比如,找情人廝混,可找誰呢?
長公主擺駕到梨園。
長公主和一位清秀戲子單獨歇在一間房裡。
房裡隱約有人唱艷詞: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半晌,房內拉鈴,下人端著銅盆熱水進去,又過了會,長公主出來了,唇上的口脂都沒了,只剩下素淡的顏色。
長公主仍然不高興,去了一趟綢緞莊,又出來了,隨從捧著一摞白緞,緊隨其後。
長公主突發奇想,去曹將軍府上拜訪。
曹府上下的人,如臨大敵。
長公主拿柴刀劈死大少爺的畫面,歷歷在目。
見過的人,從此對白色、紅色有了陰影,大少爺被劈成了一汪血泊,長公主一襲白裙染成了紅裙,可長公主的臉,那樣的白,比雪還白上幾分。
她持著柴刀,笑吟吟對著聞聲而來的眾人道:「他想強暴我,我是正當護衛。」
沒有半分慌亂,任誰都不信她的話。
今天,長公主又來了,誰不害怕。
曹將軍不在府上,長公主長驅直入,找季臨淵明天的新娘,曹夕霧。
夕霧坐在池塘邊喂魚,她也穿著一襲白裙,淡淡的眉,淡淡的眼,面容恬靜。
像水仙花一樣的姑娘,冰清玉潔。
這就是季臨淵心心念念的人,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太寡淡了些,未免無趣。
可惜,她的看法不是季臨淵的看法。
長公主的出現,驚嚇了夕霧。
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長公主毫不自覺,也走到池塘邊,挨著夕霧坐下來,從她手裡撿了魚餌,扔到水裡,起了漣漪,一圈一圈往外打旋盪去。
長公主偏頭問夕霧:「你冷嗎?」
夕霧只是搖頭,說不出來話。
她又問:「那你為什麼在抖?」
夕霧咬著唇,聲音跟蚊子一樣微不可聞:「民女,沒有抖......」
長公主嗤笑道:「你怕我?放心,我不會動你的,我是來給你送禮物的。」
她說著,手一揮,隨從把一摞白緞擱在夕霧面前,長公主又道:「你穿白色很好看,我特意給你買的料子,要不,明天你就拿這個做嫁衣?」
夕霧膽子實在是小,直接暈倒了。
差點,就掉進池塘里了。
季臨淵來得很是時候,伸手撈住了,打橫一抱,夕霧穩穩噹噹掛在他身上,只是還暈著。
季臨淵冷著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長公主絲毫不懷疑,如果此時他分得出一隻手來,一定會用那隻手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
「首輔大人,我是無辜的。」
她那雙眼,仿佛揉碎了所有日光,有璀璨光澤浮動。
不知道她的人,會被她的眼睛騙了。
可季臨淵深知她的把戲。
他寒聲道:「沈嘉懿,你給我滾。」
長公主還嬉笑道:「首輔大人,一下床就翻臉了。」
季臨淵冷笑道:「你再多費一句話,我就叫人停了阿年的藥。」
她的臉色變了,慘白慘白的。
長公主被掃地出門,那摞白緞也跟著她一起被扔在門口。
長公主更不高興了,撿了個台階坐下,隨便拿了一捧白緞,撕了起來。
三
偌大的宮殿,靜得可怕,偶然風吹過窗,有些聲響。
恍惚間,似乎誰翻窗而來。
並沒有。今天是季臨淵大婚的日子,怎麼會有人翻窗。
長公主把下頜抵在帳本上,壓出褶來,她只顧著沉思。
她的權傾朝野,是在季臨淵之下的權傾朝野,名不符實。
季臨淵昨天把皇商清單換了,她的名目,都被替換掉了。沒了錢,她的私兵養不下去了。
季臨淵在懲罰她。是懲罰她欺負了他的新娘,還是懲罰她不陪他睡覺了?
她沒想明白。
長公主闖進季府,她出現的時候,季臨淵和他的新娘正欲行夫妻對拜之禮。
她站在紅彤彤的門庭下側頭看,季臨淵是笑著的,左臉頰上,漾著一點笑渦,她很久都沒見過他這樣的笑了。
季臨淵穿紅色的喜服,原來是這樣的。
濯濯如春月柳,軒軒若朝霞舉。
真叫人心動呢。
可他見了她,那笑就被庭前風一吹,沒了。可惜啊。
季臨淵如臨大敵,沉著眉眼,沉著聲,「長公主,你來做什麼?」
不僅是季臨淵,堂上的人,都變了神色,就仿佛,大白天闖進了一個惡鬼。
她站在那裡,可耳邊嗡嗡地,她和其餘人不在一個世界,這裡的熱鬧、喜慶,與她無關。
很不合時宜。
她忽然記起來,小時候,在這裡,她和季臨淵玩過家家。
小小的季臨淵拉著她的手,說:「嘉懿,你要給我叩頭。」
小小的沈嘉懿嘟著嘴,雙手交叉,抱著胸:「那你怎麼不給我叩頭?」
小小的季臨淵捏著小小的沈嘉懿的臉頰,笑:「我們互相叩頭,這樣,我們就成夫妻了。」
「夫妻要做什麼?」
「夫妻就是,我是夫,你是妻,我所有好吃的都給你,所有好玩的都給你,別人欺負你,我就把那個人打跑,打不過我就陪著你一起挨打。」
小小沈嘉懿很高興,伸出一根手指頭戳小小季臨淵左頰上深深的笑渦:
「季臨淵,一言為定,以後你要做我的夫君。如果你騙我,我就殺了你。」
長公主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漏了風,什麼亂七八糟的風也往上呼嘯。
夕霧的臉罩在喜蓋頭之下,她攥緊季臨淵的袖子,頭靜靜挨在他的手臂上。
季臨淵摟上她的肩膀,把她護在身下。
這樣的姿態,就好像,天都塌下來,他也替她頂住了。
原來,做人家的夫君,是這樣的。做人家的新娘,又是那樣的。
他騙她,他也沒騙她。
長公主對疼痛一向麻木,心口漏了風,回頭補一補窟窿,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
她恬恬一笑,衣履翩躚,坐到上位去了,誰都得給她讓座。
「首輔大人,我來觀禮,學習一下,你們繼續吧。」
長公主慢慢品茶,看著他們對拜,禮成,新娘送入洞房,開喜宴,各處掌燈,新郎官挨桌敬酒。
喜宴的時候,安和煦也來了,長公主心情一下子大好,她攏著袍服,挨著安和煦坐下。
她一坐下,別人都不敢坐了,只有安和煦,還不知狀況,愣愣地在那吃菜。
安和煦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長公主。
她額上描著一朵幾乎要滴出色澤來的赤色曼珠沙華,身上罩著織錦團花深紫金服。濃郁的眉眼,紅冽的唇,雪白的臉。
她端著酒盞來敬他,小指頭纖纖翹著,唇角也俏俏翹著,眼尾梢彎一道細細的勾掃上鬢去,勾得人魂魄飄浮。
長公主動了動唇,輕聲說:「安和煦,我見過你,你長得很好看。」
安和煦沒同女人打過交道,他是個乾淨、簡單的君子,讀聖賢書,走科舉,中了狀元,做了御史。他的世界,從沒有像長公主這樣活色生香的女人。
不說話,一雙眼睛會勾人,一說話,紅唇來撩人。
他的臉已經紅烈烈燒起來,手慌亂去撿杯來,與她碰杯。
可太緊張了,他一碰,撞到半杯酒水,都倒在長公主的前襟上了。
他又驚慌失措,伸手想去撣,他是真的很純粹,可是指尖一碰,水潺潺的,藏在前襟下的,高聳著的,捧不住的白鴿,把他的手,連帶著肩膀,整個人,震麻了。
他結結巴巴說對不起。
長公主慢慢握住他的手,望著他,問:「安和煦,你有妻子嗎?」
安和煦像個木頭人,搖了搖頭,他沒有過女人,哪來的妻子。
長公主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在他的指縫中,十指緊扣,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挪,挨在他肩膀下,低聲問:「那,你做我的駙馬好嗎?」
她需要一個夫君。安和煦,是最佳選擇。
安和煦呆住了。
季臨淵正敬酒到這一桌了,他也聽到了。
她盛裝出席,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安和煦,她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和安和煦初見,叫安和煦心甘情願,做她的駙馬。
她總是恃美行兇。
就在喧鬧的喜宴上,驟然地,他生出一種瘋狂的想法,如野草藤蔓,亂竄亂漲。
長公主已經笑吟吟站起來同他敬酒了,「祝你和夫人,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她的眼睛,露出一種真誠的神色來。
是了,她確定她能俘虜安和煦了,所以,首輔大人扔一邊,也沒關係了。
他仰頭一飲而盡,真他媽難喝。
安和煦也與她並肩站著,敬酒道:「祝季大人與夫人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長公主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揚起臉來,拍了拍安和煦的手臂,一雙眼亮晶晶,嗔道:「我們該祝首輔大人早生貴子,三年抱倆。」
安和煦紅著臉,唇角隱隱笑著,不作聲。
長公主目光只落在安和煦身上,她唇角也瀲瀲地笑。
一盞茶的工夫都不到,他們並肩站著,儼然已經是公主與駙馬的派頭了。
季臨淵忽然就確認了,那個瘋狂的念頭。
在他的喜宴之上,他荒誕地,控制不住對她的慾望,他想要她。
沈嘉懿,不能成為別人的女人。
只能是他的。
他舉著酒慢慢踱步走開。
他需要清醒,他不能發瘋。
長公主吃酒吃到半盞,雪白的臉上染了紅霞,她摸了摸臉,有些發燙,她可不能在季臨淵的喜宴之上出洋相,也不能在初識的安和煦面前失態。
她踉蹌著出去透風,季府她熟得很,知道哪裡安靜些。她沿著曲徑小道,分花拂柳,尋到後苑的小樓去。這是一處年久未修的老樓,做倉庫用的,放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沒人守著,只有影影綽綽的光,朦朦的。她在小樓扶梯旁坐下。
有野火花燎燎燒在扶梯一側,她折了一枝下來,捻起一瓣花,搓揉一番,擠出汁來,滴在指尖上,那紅得發紫的汁液在指甲蓋上漸漸凝固,她的指甲蓋有了生動的顏色,只是那濃郁的紫色,像是要吃人的獸,相當張狂。她低頭看,看著看著,吃吃笑起來,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忽然記起來什麼,她提著裙擺,踩著木階往樓上跑,一把推開門,瘋了似的,翻箱倒櫃,雙手扒拉著找東西。她記起來,她有一對心愛的娃娃,丟在季府了,她要把它們找回來。
可是無論她怎麼找,也找不到,折騰之下,她蓬頭垢面,正垂頭喪氣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了。
她轉過身,月光跟著來人,無聲地,進入了這老樓里。
門落了鎖,他慢慢朝她走過來,一身酣酒氣,眼尾那抹紅,像胭脂擦過一樣。
季臨淵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狀態,不像好相與的樣子。
難道,首輔大人,對她臨時起了殺意?
或許,成親了,他定性了,清醒了,殺了她,他們季氏就掃清一切障礙了。
他的姑姑太后會很高興,他的表弟小皇帝也坐穩皇位了。
她不能死,死在這破樓里。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慢慢往後退,手下四處去摸物件,她記得,剛才在那裡,有個琉璃盞。
她舉起來,沒有半點猶豫,使盡力氣向他頭上砸去。
哐啷。
她沒得逞,他奪下來,把琉璃盞摔在地上。
她退無可退,抵在一張大紅檀木桌前,季臨淵擎住她的手腕,抵在她身上,他的眼,也醉了,琥珀水澤里,只有一個長公主,不甘心的長公主。
「季臨淵,不要殺我。」
她紅著眼圈兒,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這裡,一個破樓。她做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羽翼,再等等,她就可以和季臨淵抗衡了,她缺的是時間。
他貼著她的臉,躬身俯下去,她被迫仰躺在大紅檀木桌上,季臨淵繞過她的臉頰,叼住她的耳垂,她整個人都在戰慄,只聽他喑啞著說:「沈嘉懿,你的權謀,學得不精。」
翅膀還沒硬,就想掙開他。他還可以利用,為什麼不繼續利用呢。
他是在宣判死刑,可這個時候,她反倒冷靜下來了,勾唇一笑,道:「我半路出家,自然不如你學得好。首輔大人,今天可是你大喜之日,殺了我,不吉利。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的。不是嗎?」
季臨淵低聲笑,不作聲,他去解她前襟的扣子,頗有耐心地,溫柔地解。
衣裳下藏著擁雪堆峰,取悅了他。
他的手掌覆上去,滾燙,幾乎要將山尖的雪融化了。
她借著月光,看清楚他臉上的慾念。
首輔大人,瘋了。
他是瘋了,大紅檀木艷得冶,深紫金服半裹著,托著半裸的她。
她把月光都披在身上,比酒還迷亂人的心智。
他什麼都知道,她要嫁給安和煦,因為安和煦有另一半玉玦。
西陵有兩支軍隊,分別聽半塊玉玦指揮。
季臨淵有一半,麒麟軍納入他麾下。
安和煦有另一半,可以指揮龍驤軍。
可安和煦並不知道那麼多,他只知道,那半塊玉玦是要給他媳婦的。
季臨淵低聲說:「沈嘉懿,你要玉玦,我也有,你怎麼不管我要呢?」
他忽然撞進她的身子,沒有預兆。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他鐵臂里。
在這小破樓里,只有腐朽的味道,光沉沉的,她在他身下,承受著他一次又一次的索求。
野合。永遠沒有洞房花燭夜。
她笑著:「首輔大人,我犯不上自取其辱。」說著,她笑聲忽然又黯淡下去,「好像,我也總干這樣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去。
屋裡只剩下桌子咯吱咯吱的聲音。
忽然,有人踩著木梯上樓,一盞燈漸漸照亮門口。
「誰在裡面?」
是查房的下人。
長公主無聲地笑起來,她望著季臨淵,長公主荒唐,什麼也不怕,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她故意扭腰,把季臨淵逼急了,不管屋外的燈、人,掐著她的凹陷,疾風驟雨。
無聲的對弈,終於,結束了。
門口的人奮力搖了搖門,掣不開,翻著一大串鑰匙,發出清凌凌的聲。
在夜風裡,聲音很刺耳。
那人沒有找到鑰匙,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隻貓,撲到那人身上,直衝著那人嗚啞叫。
「晦氣,小鬼貓,把人嚇死。」
那人提著燈,趿著鞋,噔噔下樓去了。
長公主推開季臨淵,慢慢攏起烏雲來,她瞟一眼季臨淵,他紅色喜服揉皺了,她笑道:「首輔大人,回去怎麼和新娘交代?」
季臨淵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她叫他看得發毛,把衣裳穿好,去開鎖。
季臨淵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沈嘉懿,做我的情人兩年,不能嫁人,不能跟別人睡,兩年之後,我把玉玦給你。」
她轉身看他,「此話當真?」
他點頭。
她垂下眼,想了想,唇角綻出一個笑來,同額上的曼珠沙華一樣,致命的溫柔。
「好。」
季臨淵,但願你不會後悔。
四
季臨淵離開了小樓,長公主也要離開季府。
她自己一個人來,自己一個人走。
月光是陰冷的,藤蘿野蔓是陰森的。
在詭峭石壁下,闖出來一個瘋婆娘,手持利刃,眼冒寒光,想殺她。
利刃擦著她雪膩的臉而過。
長公主的聲音極輕,像月色下的薄霧。
「好好活著,不好嘛?嗯?」
那尾音,溫柔得叫人心顫。
她掐住瘋婆娘的手腕,一卸,那女人的手垮下去,像木偶一樣,被長公主提著。
可瘋婆娘還糊塗,嘴裡仍叫罵著:「沈嘉懿,你這個惡毒女人,我要殺了你,給我兒子報仇。」
長公主一端詳,哦,原來是曹將軍的夫人啊,五十多歲的白面婦人,穿金戴銀,保養得還不錯,只可惜,蠢了點,季臨淵的丈母娘就這德性。
要殺她?也不請丈夫、女婿來殺,再不濟請一批刺客,可自己拿著一把匕首衝上來,是怎麼想的,瞧不上長公主嗎?
季臨淵她殺不動,他的岳母,她還殺不動嗎?
哦,她很久沒親自動手殺人了,所以,大家好像都忘了,她喜歡殺人這回事。
她慢慢撫上曹夫人的脖頸,泛紫的指甲差一點就要掐斷那青筋了。
長公主的手很冰,沾在人的皮膚上,就像從幽深水池爬起來的水鬼,掐著人的魂索命。
曹夫人到這時,才回過神,她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
長公主竟敢?
可是她又想起來,長公主拿菜刀劈死了自己的兒子,她怎麼不敢。
曹夫人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木著臉,茫然道:「兒子,娘親沒用。」說著,滾下兩行淚來。
長公主發了怔,又垂著眼,微微一笑,曹肆那樣的混帳,也有一個娘,蠢到用命來給他報仇。
她掐著曹夫人提到半空中,忽然往外一丟,像丟破爛一樣,曹夫人留了半條命,暈厥在地。
她對一個母親,手下留情了。
大約是,她只能從別人家的娘親身上,知道什麼是母愛。
長公主拿手絹擦了擦手,沉著臉,出了季府。
安狀元不知在季府的大石獅旁等誰,提著一個小包裹,百無聊賴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
月光也偏心,落在她身上是暗的、冷的,落在安狀元的身上,是亮的、暖的。
長公主實在沒心情去撩撥了,她徑直往前走。有人在身後叫住她.
「長公主......」
好像從來沒有人這樣叫她,人們叫她長公主,只有害怕、討好、威脅、鄙夷的語氣。
不像這位剛入朝廷的安狀元,什麼都不懂,像叫一個尋常姑娘一樣叫她,是溫柔、珍重的語氣。
長公主頓了頓,轉過身來,因為累,那雙璀璨的眼此時沉沉耷拉著。
「安狀元,找我?」
安狀元走到她跟前,月光遮不住他臉上的微醺,他柔聲說:「你的手掌心,受傷了。」
長公主怔怔地,打開手掌看,戳破的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化了膿,猙獰醜陋。
這點傷口,算得了什麼。
她重新攏回手,把手藏在袖子底下,難堪的、不濟的,不能輕易叫別人發覺。
她垂下眼,輕輕笑:「不礙事。」
她說著就要走,剛走開一步,安狀元猶猶豫豫地,伸出兩根指頭,輕輕扯一扯她的袖口。
長公主轉過臉疑惑地看著他。
安狀元白嫩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不敢看她,眼睛盯著地下,囁嚅道:「我有藥,給你擦一擦,好不好?」
好不好?還有人會問她,好不好。
她覺得世界好像震了一震,在震聲中,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不作聲。
安狀元看她皺著眉頭,以為她是怕疼,他緊緊捏著她的袖角不放,低聲說,「我還買了糖,疼的時候,你就吃一顆糖,好不好?」
一步之遙,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站在月光之下。
她仍站在黑暗裡,不動,只是輕輕笑起來,眼睛活泛了起來:「你很愛吃糖嗎?」
只有愛吃糖的人,才會覺得糖是個好東西,所有人都愛吃糖。
安狀元的臉,飛著一道又一道紅,他抓了抓頭髮,一個大男人,被別人發現愛吃糖,那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我,沒有,只是我妹妹,怕苦怕疼的時候就喜歡吃糖,我以為,長公主你也喜歡。」
長公主低頭想了想,她很久沒吃糖了,上次吃糖,是老相國的千金捉弄她,弄了一個糖丸給她吃,吃到一半,有半截蟲子,她就把老相國千金的臉劃花了。
太久了,她不記得糖是什麼滋味了。
會不會上癮呢?如果吃了,就要一直吃下去嗎?
吃糖,這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
她還在想著,安狀元已經把糖剝開,用手鄭重地托著,遞到她眼前來了,他的眼睛明亮,他的聲音,小心翼翼:「喏,試一下?」
她伸出手,想去接,可是到了半空,忽然收回去。
他手上的糖果,像一顆紅寶石,越鮮艷的東西,越可能有毒。
長公主並不打算相信安狀元,他和她,只不過剛見一面。
她唔了一聲,搖搖手,「我不喜歡吃糖,怕牙疼。」
安狀元很失落,卻依舊很堅持:「不吃糖,藥總是要上的吧?」
長公主想了想,指了一邊的石階,「坐著,我腳酸。」
安狀元笑起來,他的笑容,是清澈的,沒有掩飾的。
好像這位狀元,不懂得為官起碼的情緒,比如:「不動聲色」、「捉摸不透」。
他高興是高興,不高興是不高興。很分明的情緒,這樣很好。
如果他成為她的駙馬,那,她對付他,就輕鬆得多。
融融的光灑在石階上,他們坐在光里,長公主攤開手,遞在安狀元眼前。
安狀元高興的神色沒了,擰著眉,額間就皺成了一座小山,他打開小包裹,取出藥酒,把紗布蘸濕了,很輕、很輕地點在傷口上,再慢慢塗上一層厚厚的藥。
他時不時抬眼看看她,怕她疼,可是她沒有半點疼的意思。
他一看她,她就對著他淺淺一笑。
安狀元甚至都懷疑,是自己的掌心戳破了,他是在給自己上藥,不然為什麼,給她塗著藥,他自己的心頭,好像被誰的大手攥緊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握緊、鬆開,握緊、鬆開,一抽一抽地,疼得發緊。
都塗好了,他托著她的手,輕輕呵一口氣。
她倒吸一口冷氣,抽回手來,質問他:「你幹什麼?」
他愣愣地說:「上藥不是都這樣的嗎?」
大人給小孩上藥,塗好了,總要對著傷口輕呵一口,然後說,乖寶寶,不疼了。
安狀元不敢叫長公主乖寶寶,只能給她呵氣,在心裡說,這樣就不疼了嗷,一切都會好的。
一瞬間,長公主動了惻隱之心,這樣乾淨的人,她真的要把他牽扯進來嗎?
有人一直活在深淵之下,有人一直活在雲巔之上。
她要把他從那個清平世界,拽下她的萬丈深淵嗎?
長公主站了起來,冷聲道:「安和煦,你還不認識我,如果你認識我,你只會後悔。」
你會後悔,站在雲巔之上,向一個惡鬼伸出了手。
你以為那是救贖,那可能是,萬劫不復。
安和煦,趁著我此時此刻心軟,趁著你剛認識我表露出的善意暫時感化了我,走開。
不要靠近一個惡鬼。
她說著,就跑了。
她難得一次,想放過無辜的人。
五
長公主在永安城開了最大的妓院、賭場。
骯髒的買賣,黃賭毒,除了毒她不沾,什麼她也摻和進去。
骯髒的錢,總是來得最快的。
妓院開張前一晚,季臨淵來了,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去了哪,半夜剛趕回永安城。
那時夜色正濃,長公主睡得正沉,她難得有那麼乖的時候。
他掀開她的被窩,闖進去暖和的世界。
他尋著她的唇要吻,她醒了,雙手撐起來,支在他胸膛前,她的眼睛,在夜裡,像一簇鬼火。
她悄聲呢喃:「首輔大人,我吃東西的時候,唇咬破了,心疼心疼我吧,別吻我的唇。」
他冰冷的唇,停在她的下頜。
西陵朝有個說法,吻一個人的唇,那就意味著,那個人是心上人。
他仔細分辨,是用牙齒用力咬破的,她並不是那種吃東西會咬破唇的天真小姑娘。
她不想要他親她。
他沒有再吻她,只是把臉埋到她豐盈胸乳前,深深吸一口氣,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香氣,鋪天蓋地,把人罩在屬於她的,香甜的世界裡。
他覺得有點累,閉上眼,握著她的手問:「沈嘉懿,你身上,是什麼香?」
她嘻嘻地笑了:「羅剎城的,當時把他們的城屠了,搜颳了不少香料,我也不知道什麼名頭,怎麼,很香嗎?你喜歡啊,那你等會走的時候,給你夫人也帶一點啊。」
季臨淵抬眼靜靜望她,她的臉上,有痛快的神色。
他啞聲道:「沈嘉懿,能不能......」
他沒有說完,只是鬆開手,不再抱她,躺正了,單手枕著,合上眼睡。
可她卻坐了起來,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首輔大人,其實,你身上也有香。」
他睜開眼看她。
她高興笑起來,輕輕推他:「是貴夫人的香氣,熏得我腦殼發昏,首輔大人,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別在這過夜了,我明天有正事呢。」
季臨淵仍不動,他沉沉望著她,「沈嘉懿,我睏了,累了,我只是想睡個覺。」
「首輔大人,你該回家去,混在我這,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並不理會她,依然闔著眼。
她踹了他一腳,可他還是沒反應,她只得從床上爬起來,「那你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散散步。」
她以為很容易的,她以為跟從前差不多,可是不一樣了,在宗譜上,他與另一個女人鐫刻在一塊。
她從他身上翻過去的時候,被他拽到身上,他攬著她。
「就這樣吧,沈嘉懿......」
話都沒說完,他睡過去了。
他竟然睡過去了。
可他摟得也太緊了。
她整宿沒睡,睜著眼,等天光。
他走的時候,沾了一身她的香氣。
她倚在門前送他,低眉輕聲對自己說:「兩年,應該足夠了。」
季臨淵,臨淵,你知道你已經踏了半隻腳進深淵了嗎?
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會拽住你的腳,叫你跌落深淵,叫你粉身碎骨。
羅剎城的香,沾多了,是會死人的。
長公主的妓院,與眾不同。
這是一座男妓館,叫「南風別苑」。
這裡的男妓,上等容貌,一流風姿。
頭等的男妓,長得與首輔大人相似,多刺激。
原來長公主先前是在做調研呢,先自己體驗,再推上市面。
人們一邊忙著對長公主口誅筆伐,一邊又翹首以待。
長公主都說好的男人,那必然是極好。
男妓們有不同的才藝,有不同的性子。
你可以讓他們假扮各樣的角色。
想一想,可以和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顛鸞倒鳳,可以讓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俯首稱臣,這是多少永安城少女少婦的春閨夢。
哦,不,這可能不僅是女人的春閨夢,也可能是男人們的。
噱頭在,誰不想去體驗一把。
人們在白天光鮮亮麗,在深夜,獵奇的心思、陰暗的慾望,徹底攻克了理智。
南風別苑實行貴客制,只有拿到長公主親筆授批才進得來。
所以,長公主的親筆授批在黑市成了一門買賣,長公主自導自演,愣是把入場券炒出了一個天價,南風別苑的錢她賺,中間商差價她也半點不漏。
短短一個月,長公主賺得盆滿缽滿,人們說長公主荒唐,可誰都想要一張長公主的授批。
首輔大人是後知後覺的,畢竟他已經有一個夫人,有一個情人,他從不到那些煙花之地。
可是有人說漏了嘴,說起昨夜,那個男妓,跟首輔大人,有七分相似,首輔大人當場把杯子捏碎了,隨手把嫖妓的那幾個官員殺了。
太后在深宮,也聽說了,剛換掉沈嘉懿的皇商清單,她就另闢蹊徑。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該對季臨淵施壓了。
如果不是他總說她不成氣候,就不至於叫她在眼皮底下慢慢壯大起來。
小皇帝下令,近來永安城多有敗壞民風不法營當,特令御史大人徹查。
季氏一族去查,長公主一派極力反對,最後,選了哪個黨派都不靠的,中立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廬的安狀元去趟這齣渾水。
安狀元就這樣,被安排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南風別苑很快被包圍了。
安狀元領著一隊兵馬,手持火把,佩戴兵械,颯然闖進去。
安狀元雖初出茅廬,做事有章法,一令之下,一鍋端,在場一干人等抱頭面壁跪下,痛哭流涕,悔之晚矣,其中不乏名流貴族。士兵盤詰,核對戶籍,錄證詞,拿贓銀,對數目,一切很順利,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兵來請示:頂樓上,有一屋鎖著,據說,是長公主在內休息。
安狀元愣了愣,雷厲風行的章法落了破綻,說話也亂了方寸,「長,長公主?」
他把士兵叫回來,「都不准去打擾長公主,本官自己去請。」
安狀元走到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抬手要敲門,手懸在半空,撤回來,扯直衣領,理了理官服,袖口有很細微的褶皺,他仔細抻了抻,方輕輕敲了門。
沒人答應他。
他暗覺納悶,又鼓足勇氣,輕聲喊:「長公主?」
仍無人應他。
門縫裡鑽出來白色煙霧,安狀元臉都唬白了。
當下自己就撞開了門,闖了進去。
進去,是另一個昏昏世界,一個煙霧繚繞的世界,誰在岸邊,撩撥水,凌凌的水聲。
窗戶正對著門,門一開,乍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著灌進來,重重疊疊白色輕紗此起彼伏,似掀翻水浪,安狀元一路撥開煙霧、輕紗,見到了長公主。
正在沐浴的長公主。
她光裸著背脊,水欲遮半掩地籠著朦朦朧朧的胸乳,看不清,只是波浪起伏,綿延,在水下一晃一晃地,晃得像圓月,托在雲影里的,圓月。
長公主雙手交疊著,疊在桶沿邊,下巴擱在手上,一雙眼水霧朦朧,安靜地看著闖進來的安狀元,沒有笑,也沒有說話。
他像一束陽光,闖進來,就把煙霧都驅散了。
安狀元站在那,如箭穿雁嘴,鉤搭魚鰓,他說不出半句話,腦子裡嗡嗡的。
要等這位安狀元說話,可能水都要涼透了。
長公主終於先說話了。
「呆子。」
安狀元那個被雷擊中的勁兒,才緩過來。
他迅速轉過身去,閉上眼,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要聾了,瘋掉了。
可還聽得分明,長公主從水裡站起來了,水嘩啦啦的,甚至有一些,濺到他手背上了。
那是燙人的水。
又是窸窸簌簌的穿衣聲,安狀元控制不去想,可是水光中的圓月,水霧下的眼睛,都在望著他。
他試圖壓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畫面,在心裡念起書來: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
「安狀元........把外衣遞給我。」
她的外衣,掛在他的眼前。
他哪裡還記得住書中的教誨,就聽她的話,走上前去取。
那漂浮著的香氣,不由分說地,一下子把他包圍了。
他閉著眼,不敢回身,往長公主方向倒退著走,心算著差不多了,遞過去。
長公主在他身後輕聲笑了起來,接了過去。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同他說話,「安狀元,你熱嗎?」
安狀元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長公主又低聲說:「可是你的指尖,很燙。」
安狀元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長公主又問:「你來這做什麼?」
長公主明知故問,可安狀元哪裡知道,他認真回答她:「南風別苑做不法營生,我來查辦的,你以後別來了,這裡不是好地方。」
長公主穿好衣服了,慢慢踱步走到他眼前,才看清楚這會他還閉著眼。
真是個呆子。
她把他遮眼的手撥下來。
問:「什麼不法營生,安狀元,說說看。」
這可把安狀元為難住了,他只得訥訥地說:「你不知道的好,總之,別來了,好不好?」
長公主差點笑出聲來,他還以為她是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呢。
是她一手打造的這個銷魂窟,她能不來嗎?
可她還想逗他,難得,遇上一個這樣,奇怪的傢伙。
「你不說,我就願意來。你告訴我了,我知道壞處了,就不來了。好不好?安狀元。」
她也學會說好不好了,對著安狀元。
安狀元皺著眉,斟酌了許久,「這是一個騙錢的地方,到處都是騙子。」
長公主想了想,安狀元也不是傻得徹底,她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那怎麼處置呢?」
安狀元說:「查封,扣押,財產充公。」
長公主撣了撣衣裳,沒有作聲,慢慢走了出去。
長公主生氣了?
他急忙跑上去,拉住她,「怎麼了?」
長公主嬌笑道:「安狀元,這家店,是我開的。」
安狀元擰緊了眉頭,他以為她在說笑。
可是長公主繼續笑著說下去:「安狀元,你要與我為敵?還是為友?」
她那雙燦燦的眼睛凝視著他,安狀元答不出話來。
長公主輕笑一聲,仿佛在笑自己,也仿佛在笑他:「我說過,你並不認識我。安狀元,我們,還是為敵吧。」
六
她說著,沉下眉眼,抬手撥開他捏住她袖口的手指。
深淵裡的人,懼怕陽光。
那只會暴露一切陰暗,光明才是最殘忍的。
安狀元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他斂著眉眼,那雙乾淨的眼睛望著她,問:「你缺錢,對不對?」
狀元郎是靠實力考上的,看問題嘛,總是一針見血。
長公主淡淡一笑,偏頭看著他:「維持長公主的體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狀元,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她應該拂袖走的,為什麼還站在這裡,跟這個呆子瞎聊呢。
安狀元默了默,低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隔了一會,抬頭對她鄭重說道,「我知道了。」
長公主以為事情有轉機,難道狀元郎,這麼好騙?
她笑吟吟問:「你不封南風別苑了嘛?」
她心情有些好,向他走近一步,很近地看著他。
安狀元還是那個安狀元,臉又隱約紅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想看別處,可是一低眼,就見她胸前的大錦荷花被勒得鼓脹脹的,撐滿了,像盛夏開得正艷的模樣。
他的耳朵也燒了起來,只是強撐著,把眼飛向其他地方,看門也好,看桌也好,總之,不能看她。
「封,是要封的。」
長公主惱了,厲聲道:「說到底,你還是要跟我作對。」
「我不想跟你作對。」
長公主盛威之下,安狀元講話還是不緊不慢,溫溫柔柔的。
長公主哼道:「那你什麼意思?」
「這個營當不好,別做這個了,好不好?」
這位安狀元真是不可理喻,他憑什麼以為他一句好不好,就能說服人了,他憑什麼。
長公主被他慪到了,手負到背上去,來回踱步,走幾步,就回過頭來,拿手指頭點住他,手尖顫了幾下,竟然說不出半句話。
安狀元垂著手,眉眼乖順,渾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等她說話,他甚至都不知道這應該叫作長公主的訓話,說和訓,是截然不同的。
長公主氣極反笑,搖了搖頭:「我問你,這個營當,怎麼不好,有買有賣,大家各取所需,這怎麼不好,我沒搶沒偷沒殺人,怎麼不好,你說說看,你要是能說服我,我就不幹了。你要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你只要動手封我的店,我就動手殺了你,你信不信?」
安狀元沒把她張牙舞爪的威脅聽進去,仍然溫溫柔柔,娓娓道來:「長公主,存在並不等於合理,或許,有需求的一方誠實反映了他們的意願,那供給方,不見得建立在公平和自願的前提上。」
長公主仿佛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哈哈笑起來,又直接打斷了他:「安狀元,我們南風別苑,可是很多人擠破腦袋想進來的,在這裡,一個月他們就掙到一輩子的錢了。你說,他們不自願?難道是我拿著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面,叫他們來的嗎?
安狀元啊安狀元,你不識人間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麼可能知道,有些人為了活著,什麼都可以賣,說什麼自願,命都要沒有了,還有得選嗎?不過是一副軀殼、一張臉皮、一份尊嚴,沼澤中的人,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可以捨棄的。」
蒼老的晴空,偶然掠過一隻白鴿。
日光落在畫樓飛檐上。
安靜極了。
長公主頓住了,她瘋了嗎?跟一個初出茅廬的狀元郎講道理。
她在浪費生命。
他靜靜地看著她,仿佛透過她的眼睛,看見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
長公主以為自己把他說服了。
可是沒有。
安狀元有自己一成套的聖賢書體系。
他沉吟道:「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風別苑,成為一條捷徑,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選擇了捷徑。」
他懂什麼?他就像那些四書五經,高高在上的四書五經,要人們自憐自愛,要人們克己復禮。
可從來沒有告訴活在黑暗中的人們,我該怎麼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資格去談論怎麼活著,活著的意義。
安狀元,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長公主覺得荒唐至極,她聽見自己在冷笑嘲諷他:「安狀元,你封了一條路,有本事辟一條新路嗎?」
她慢騰騰地笑起來,慢騰騰地走出去,掠過晴空的白鴿掠過她的肩頭,撲稜稜地又走了。
誰不想要走康莊大道啊,如果有的話,如果可以的話。
安狀元封了南風別苑,長公主並沒有對他動手。
或許,他那晚上給她上的藥,讓她的慈悲之心維持到了今天。
過了今天,安狀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畢竟,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安狀元回到家中,母親攬著妹妹,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敲核桃。
安狀元問:「娘,我們家有錢嗎?」
安母咦了一聲。幾時她這位兒子,也會問起銀錢的事了。
安母笑道:「不多也不少,夠你娶媳婦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來,拿一根小指頭刮著臉,沖哥哥扮鬼臉,「哥哥要娶媳婦了。」
安狀元走過去,撿了一個核桃吃,把妹妹抱起來,舉在肩頭,又對安母說,「娘,你把我娶媳婦的錢準備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驚喜,她忙拉住兒子,追問:「小煦,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怎麼樣,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裡,年方几何?」
安狀元不緊不慢說:「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氣,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額,我也沒去過她家,年方几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哥哥,羞羞......」
安狀元抓著小妹一頓撓癢。
雖然有缺點,但安母已經喜笑顏開了。
她的這位兒子,對女人向來不感興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託人給他診脈。
就怕,兒子要麼是有隱疾,要麼是好男風。
診斷過,隱疾是沒有的。那麼,難道?
安母聽說最近有個南風別苑,她甚至想去買張票,騙兒子去體驗體驗,好確認下。
這下好了,她兒子親手把南風別苑封了,她兒子還有喜歡的姑娘了。
脾氣差,沒關係,她年輕的時候不是也這樣,脆弱,多疑,可是沒關係,只要夫君疼著、寵著,那些刺兒就會慢慢被撫順了。
照她兒子這種性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喜歡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來那姑娘。
就這麼辦,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趕緊商量提親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熱熱鬧鬧忙碌了起來。
安父安母給兒子準備娶媳婦的產業銀錢,有點多,大多還在永南城,他們一家子,就是陪安狀元來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還在永南呢,這一時半會的,清點不過來。
安狀元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燭來同他夜談。
問他,「和姑娘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安狀元有些沮喪,答道:「沒有。她還討厭我。」
安母自恃是過來人,深諳女子心事,拉著兒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小煦,可別犯傻,年輕姑娘,就喜歡口是心非。如果她說討厭你,就是喜歡你,你千萬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撫著鬍子,重重地點頭。
安狀元半信半疑,只是書上未曾教誨,師傅也沒教過,無據可考,或許,娘說的是對的。
安狀元沮喪的心情,稍微有那麼一點提振。
他又問:「爹,娘,錢準備好了嗎?」
安父意味深長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著嘴笑道:「瞧你,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你現在貿然去求親,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應,再說了,那些東西一時半會也收拾不過來......」
安狀元愣愣道:「求什麼親,我只是要錢,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聲,安父也凌亂了,幾個意思?
敢情,這兒子,是要把家產都白送人嗎?
所以,他們白高興了?
傻兒子還是那個傻兒子。
一個子兒都不會給的,除非他娶媳婦。
於是,安狀元連續幾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裡。
終於有一天,他去賭場了。
法度未禁賭,長公主的賭場照樣營業。
南風別苑被封了,長公主決心要把賭場做得風生水起。
於是,長公主這幾日親自去賭場,下場當莊家,親自搖色子。
輸在長公主手裡,心甘情願,贏了長公主,那能炫耀一輩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錢人、沒錢人,全都轉戰賭場了。
長公主故技重施,設入場券。
長公主還順帶,在賭場內,設了酒樓、廂房。
賭累了,去吃吃免費的美食佳肴,去睡一覺,歇一歇。
歇完了,繼續賭。
怕你沒錢了,夥計會拉著你,說,兄弟,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這樣吧,哥借你點錢應應急。
好傢夥,錢沒了還有錢,不怕你輸不光,這是一場與惡鬼的交易。
終於,夥計盤算著你的家底都輸光了,押著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挾。
這是一個,你一跨進去,就出不來的深淵了。
賭,贏了一夜暴富,輸了傾家蕩產。
誰都以為,我只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贏了一點小錢,就走了。
這回走了,總有回來的時候。
賭場永遠不怕沒有回頭客。
人就是這樣,貪,慾壑難填。
安狀元出現在長公主搖色的那一桌前。
長公主將手上的骰盅放下,慢騰騰地掀起眼帘看安狀元。
他不屬於這裡,一身青衫,乾乾淨淨地站在那裡,與賭場的光怪陸離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綻放出一抹笑:「安狀元,也想賭一把嗎?」
長公主想給安狀元一個教訓,叫他知道世道險惡,人心叵測。
賭場裡,有人笑,有人哭。
魚龍混雜,氣味很難聞。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狀元的眼裡只落著一個長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個結,橫扯在半腰間,一隻腿支棱起來,踩在一張凳子上,挽著袖子,露出來半個細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華,花蕊吐露的色澤野蠻生長,直蔓延到手背來,給人錯覺,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會迅速把你纏繞上,讓你也成為毒花的俘虜。
安狀元望著長公主的眼睛,朗聲答道:「賭。」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圍過來了。
誰不知道新科狀元潔身自好,高風亮節。
有幸能目睹,新科狀元從神壇摔落的樣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長公主握著盅,盯著安狀元,翹著纖纖蘭指,搖了起來。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狀元哭鼻子的樣子啊。
這種心思,大約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那麼幸福、那麼優秀,有一天,你得到一個機會,把那個幸福的、優秀的孩子拽下來,讓他變成跟你一樣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毀滅,就一起毀滅了。
省得安狀元天天讓她覺得自己很慘,大家都在深淵下,就不會覺得難為情了,對不對?
圍觀的人很嘈雜,安狀元很專注地聽著。
長公主一個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頂,紅冶的唇微啟:「安狀元,大?還是小?」
只是二選一,有一半的機會搏。燙金的字,在桌面上發著光。
安狀元把所有帶來的銀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長公主再問他:「不再考慮考慮嗎?」
安狀元斬釘截鐵道:「不用。」
咦?為什麼覺得狀元郎胸有成竹的樣子,圍觀的人蠢蠢欲動了,聽說,這位狀元郎,是三元及第,是個天才,或許,狀元郎有不為人知的本事呢。
馬上有人喊:「我也全壓大。」
於是陸續,連疊聲,此起彼伏的押注聲,「我也」,「我也」,「大......」
全場買大。
賭狀元爺一把。
長公主站在陰霾里笑,最後再看一眼安狀元,「安狀元,他們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輸了,你名聲掃地了。」
安狀元的額頭,沁著薄薄的汗。
他那白凈的臉上,被熱氣蒸得有些紅了。
他說:「長公主,這一把,只有我們兩個人賭,別帶別人。」
圍觀的人惱了,不願意。
憑什麼?有錢一起賺,你還不讓人沾光了咋的。
長公主卻一揮手,「別人都給我滾,這一把,只有我只跟安狀元。」
她支著下巴,側頭看著他笑,那是誘人進地獄的,蠱惑的笑。
全場靜寂。
長公主開盅,全場譁然。
都以為安狀元是個王者,誰知道,是個渣。
安狀元,輸了個精光。
圍觀的人對安狀元一片嘁聲。
長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著掌,笑起來:「安狀元,你輸了。」
她想在他臉上找到懊惱、頹喪的神色。
可沒有,半點也沒有!
這個書呆子!輸了錢也一點反應也沒有,何止沒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說:「長公主,是我輸了,你贏了。」
他很喜歡長公主此時此刻掛在臉上的笑容,那很張揚的、明亮的笑容。
他輸了,她是真的高興。
他也高興。
長公主又惱了,他憑什麼那麼平靜。
長公主朝邊上的一個夥計使了個眼色,那夥計立刻湊到安狀元面前,道:「狀元爺,別灰心,再玩幾把,輸的就全都回來了,錢我這有,您不必掛心,儘管玩,玩他個盡興,不枉來一趟嘛......」
可是,安狀元拒絕了。
他又不是真的來賭的。
長公主奸計未得逞,氣得摔盅,轉身就上樓去了。
安狀元也該走了,轉過柱子,有人領著妻女在典賣,年輕的妻女在號啕大哭。
安狀元轉過身,問夥計借了很少的錢,賭了幾把,贏了剛好夠用的一點錢,幫忙把人贖了,把錢加倍還給夥計了。
夥計目瞪口呆,有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別人搖色的時候,這位狀元爺很專注地聽,他根本就是會聽色。
所以,狀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輸。除非,他想輸。
夥計把錢摟緊了,生怕安狀元再跟他借錢,那他能把賭場賠光了,會被長公主打死的。
夥計連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摯的笑容,歡送安狀元。
可別來了。千萬,千萬。
七
長公主一個人走出賭場。
天黑了。
疏落幾隻黑鴉,烏壓壓從頭頂掠過。
長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著手背上的花色,或許,她可以去一趟羅剎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長公主。」
誰會在夜裡叫她呢?她以為只有陰間的鬼,或者,人間的鬼呢?
她循著聲音,轉過身去。
安狀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著她笑,他的身後,恰好千家萬戶的燈火依次亮起。
自從阿年昏睡以後,她在夜裡行走,都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
不知道為什麼,就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間。
長公主疲憊地問:「你還來做什麼?」
也不知道安狀元,是怎麼長大的,有一顆抗打壓的、堅強的、執著的心。
安狀元靦腆笑道:「恰好路過,」說著,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輕聲問她:「我娘親手做的甜糕,長公主,要嘗一下嗎?」
快要清明節了,西陵朝的人家,會開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靈。
其實,人們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總不能貪吃的,所以就說,讓亡靈也回人間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過,在宮裡,沒有人會做這個民間的小吃,也不是,只是沒人做給她吃。
她躊躇不前,她餓了,或許是頭頂掠過的烏鴉叫得太淒涼,或許是長街的燈火太明亮了。
長公主走到安狀元身邊,她指著食盒,理直氣壯道:「我要一塊。」
安狀元豁地一下笑開了,或許是覺得太過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斂一些,可唇角的笑痕還是很深。
他們在一堵牆下吃甜糕,牆上野剌剌燒著春花,暖香涌動。
長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狀元,他在看著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麼呢,她想起來了,像她屠城那夜,抬頭看的,天上的月。
她認真地嚼著每一口,嚴肅地同他說話:「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著,給她遞水,皺著眉叫她吃慢點。
今晚的夜,皓月當空,他們都坐在光里。
借著光,他幾乎能看到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長公主,比他小一歲,她今年十八歲而已。
只是人們常常會忘記,長公主只是個十八歲的姑娘而已。
長公主問他:「你家,住在這附近嗎?」
安狀元淡淡笑道:「不遠。」
不遠,也就一個城東一個城西。
長公主怎麼可能不知道安狀元住在哪裡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從他踏進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監視了。
她沒有說話,默默吃著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裡,暖暖的,熱熱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聲說:「你以後,別來賭場吧。」
安狀元從善如流,點點頭。
長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來,這位安狀元或許有點喜歡她,可能是他的世界裡,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的人,所以覺得新鮮。
但這只是剛開始,人們剛認識的時候,總是好的。
他喜歡她,這對她是好事,對他是壞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就算她再不濟,也稍微有那麼一點兒,動容。
可轉念一想,他可是把她的南風別苑都給封了,她虧了那麼多錢,吃他幾塊甜糕,也算平了吧。
想到這裡,她就心安理得了。
她舔舔唇角的糖屑,開始琢磨,怎麼騙他的玉玦呢,兩年之後,他肯定已經把她都看透了,那時候再下手,會不會來不及。
怎麼不違背和季臨淵的誓約,又能騙到安狀元呢?
她暗中瞟一眼安狀元,他托著下巴,在月光中靜靜看她,他的目光,很溫柔。
她笑著拿手肘碰他胳膊,「聽說你家是永南城的,我聽人家說永南城的人娶媳婦,都要送新娘一塊傳家玉,有沒有這回事啊?」
安狀元紅著臉說「是」。
長公主把臉依偎在他手臂上,亮著眼睛問:「給我看看好不好?」
安狀元整個人像被定住了,她的臉在他的手臂上輕輕蹭著,像一隻小白狐,那雙看著他的眼睛,攝人魂魄。
他像個雕塑一樣,不敢動,怕驚擾她,她又扯一扯他的袖子,「好不好啊?」
他當然說好。
雖然他的父母早就告訴過他,這半塊玉玦,誰要也不能給,除了他未來的妻子。
他早就把父母的教導拋諸腦後了,從腰間摸出來那半塊玉玦,毫不猶豫遞給她。
她接過去,在月光下看,龍形玦,雲雷紋,年代悠久,內環一個淺淺的「安」字。
所以,安家究竟是什麼來路。
就算是去查,她也只查到這半塊玉玦在安狀元手上,安家太神秘了,什麼也查不到。
如果不是他們來京城了,沒有人找得到他們。
都知道他們住在永南,可是,她也好,季臨淵也好,派了很多人去搶,都無功而返了。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忽然來到京城了。
他們像平凡的一家四口,探子守在他們家門口,天天回報的就是,他們家今天吃什麼,明天玩什麼。
無聊透頂。可也讓人更捉摸不透了。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恐懼。
她和季臨淵都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她只能從安狀元身上下手了,最好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看了一會兒,幽聲說:「這玩意兒,還挺特別的。」
長公主喜歡。
安狀元很大方,唇上的笑容很濃:「你喜歡嗎?送給你。」
長公主詫異地看著他。他甚至都不用考慮的嗎?天底下有這麼蠢的人嗎?
她當然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可是,現在,她不要。
要了也沒用,擁有這個玉玦,不知道怎麼使用它去啟動龍驤軍的秘密,這就是一塊尋常的廢玉。
她要這個玉玦,和玉玦的秘密。
一步一步來。
欲擒故縱,不要叫他生疑。
長公主把玉玦還給他,笑道:「這是你未來妻子的,留著送給她吧。」
她今天心情不錯,打了個呵欠,準備走了,可安狀元忽然伸手到她鬢間。
她以為他要做什麼,不自覺地往後躲。
安狀元只是替她撿走烏髮上的落花,還有肩上的落花。
他們原來,在牆邊站了這麼久了,也沒有說多少話。
月已經漸漸偏斜了。
安狀元堅持,姑娘家不能一個人走夜路。
披星戴月,他送她回宮。
八
首輔大人從小皇帝的永寧宮出來,夜很深了。
他負手站在宮道的分岔口,垂著眼,看地上落著的魑魅魍魎的影子,停駐了片刻。
向右,出宮,回府,那裡是育他養他的根脈,住著他的宗親世族,通往那裡,一路燈火通明,平順和坦,所有人都告訴他,那是他該走的路。
季氏一族的榮辱成敗,壓在他身上。
看不見的祖宗家法,斬不斷的血脈羈絆,不由分說,押著他向右走。
向左,沿著一路幽幽光火走下去,過靜謐馥郁花林,渡彎曲橋廊,百轉千回,兜兜轉轉,就能到長公主的宮殿了。
她的宮殿,立在偏僻一隃,憑空生出一雙紅酥手來,在望不見底的蒼茫夜色中向他遙遙招手,他幾乎能聽見那甜嬌的輕笑聲。
他知道的,那是一條不歸路。
可是那條不歸路,住著過去的時光。
沒有人能忘記過去。
也沒有人能抵禦過去。
可只要他向左,走上一步,就能聽見沉重的、哀痛的喝止聲,每一次,每一次。
「臨淵,你要為了她,捨棄你的家族嗎?」
「臨淵,你母親,臨死了,也不肯閉眼,她怕她的兒子,走上歧途,遭人唾罵,被家族遺棄。」
「臨淵,姑姑知道你疼,捨不得她。」
「可是,沒有人能只為自己活著。你父親,他已經老了,他的頭髮都白了,眼睛也花了,打了敗仗,差點以死謝罪,可他一句話都沒對你提起過。他不說,你就能當作沒發生,充耳不聞嗎?」
「臨淵,你父母老了才得了你這一個兒子,他們把你捧在心尖上疼著,捨不得你吃半點苦頭,你就捨得,他們老了之後老無所依,你就捨得,為了一己之私,叫整個家族為你陪葬?」
「臨淵,回頭吧,再往前走,就是萬丈深淵了。」
宮廷的夜,是冷的,冰的,透骨的。
他攥緊了拳,指關節掙得發白。
他不能朝著她在的方向奔赴。
他選擇了家族。
他走了幾步明路。
有人喊住他:「首輔大人,長公主有請。」
長公主,寥寥三個字,鎮壓過一切的理智。
他掉頭,跟著宮人,往左走。
他試過放棄的。
不過是年少情誼罷了。
漸漸就會忘記的,慢慢就會習慣的。
可並非如此。
就像活生生從他身上抽掉一根肋骨。
她放浪形骸,她媚眼如絲,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剝落衣裳。
她說,季臨淵,你要我嗎?
她說,季臨淵,我疼。
她說,季臨淵,我很高興,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只是可惜,可能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們在絕望、毀滅中,一次次地相愛、苟合。
從晝到夜,從夜到晝。
沒有世界,沒有長公主、首輔大人,只有一個季臨淵,一個沈嘉懿。
他們清醒地知道。
在那以後,年少的季臨淵,年少的沈嘉懿,都死了。
年少的悸動,被他們合謀殺死了。
再往後,他們走上了不同的路。
在羅剎城,那個叫罪惡之城的地方,他們徹底決裂了。
那是先皇病重的關鍵時刻,遺詔指明阿年為繼承人,可是,季皇后調虎離山,偷天換日。
季皇后勾結了羅剎城的惡人,謀殺長公主姐弟。
那時他還不是什麼首輔,很多很多事,無法做主。
他趕去救她的時候,她抱著阿年跪在地上,衣裳破碎,簪發脫落,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大腿內側扎著一把刀,汩汩地冒著血。
她差點被輪姦了,阿年成了活死人。
他遲到了。
他蹲下去,默默擁抱住她。
她沒有眼淚,眼裡沒有光,只是靜靜地說,「季臨淵,你來了啊。」
他想摸一摸她的頭,像從前那樣哄她,我來了,沒事了,嘉懿。
可她茫茫然微笑著,她說,「季臨淵,你滿意了嗎?你們季氏的人,贏了。」
她眼睛也不眨,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拼盡全力地扎進他的心口。
十六歲,沈嘉懿停止愛季臨淵了。
沈嘉懿,恨季臨淵。她只要他死。
他活了下來。他死了,就沒人保她了。
至於她恨他,也好,恨的力量磅礴,足夠支撐她掙扎著活下去。
他根本無法捨棄她,年少情誼,最是刻骨。
家族,長公主,他都想保。
他得有能力保。
從根基不穩到權傾朝野,每一步都艱難,群狼環伺,禿鷲盤踞,稍有不慎,輸了,最後一點腐肉,也會被吃得乾乾淨淨的。
什麼都想要,自然就要難些的,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總是要有所犧牲的。
他不能在人前護她,也不能讓她發現他還護著她。
還沒到那個時候。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保護她、愛她的時候。
他還需要,再往上一步。
等到那一天,徹底沒有掣肘的那一天。
或許,十六歲以前的沈嘉懿,還會回來呢?
他只能在黑暗中同她擁抱,接吻。
一晌又一晌地貪歡。
只有那些時候,虛幻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血還滾燙,還活著,熱烈地活著。
長公主的長明宮,像荒山野嶺憑空開鑿的孤殿,瑰麗妖冶。
門前一瀑荼蘼,寂寥寥地遮天蔽日,花繁香濃。
荼蘼下擺著一張小几,一碟糕點,一壺茶,兩個杯,她就在那等他,手執一把暗金輕羅小扇,懶懶散散地撲著眼前的流螢。
四處亂竄的流螢,明明滅滅,忽明忽亮,她的臉,也一會亮,一會暗。
她見到他來了,慣常地,掛起那副標準的笑容,招呼他過去,離近了,她身上冷冽的香就縈繞在鼻尖。「首輔大人,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什麼時候,她叫他他不來?還真沒有,來總是會來的,只是偶爾會遲到。
她和他挨著坐下,她殷勤、乖順地斟茶,撿起一塊糕點,遞到他唇邊。
他咬了一口,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也是甜的。
她坐在一邊,也慢條斯理地吃起了糕點,一塊接著一塊吃,停不下口的樣子。
「你什麼時候,愛上吃甜食了?」
他是知道的,她很多年都不吃甜食了,怎麼會突然吃上了。
長公主舔了舔指尖上的殘屑,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輕輕一笑,「不過是偶然吃了一塊,好像,有點上癮了。」
他的心上忽然漏了一拍,偶然吃了一塊,誰給的?
他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拿指腹去撫她的唇,沉聲道:「不要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
她摟住他的頸項,低聲笑起來:「首輔大人,你這樣子,我以為你在吃醋。」
他神色黯了黯,低下頭去吻她唇角的糖屑,她連忙伸手推他,仍笑著:「急什麼,等我喝過藥。」
宮人端上來一碗烏漆漆的藥,一股刺鼻難聞的味。
他皺著眉問:「怎麼了,喝什麼藥?」
她盈盈一笑,「這你都不知道?「
她端起來,一飲而盡,這才慢慢笑道:「哦,也對,貴夫人可不需要喝這個,這是避孕的湯藥。」
他的心,一下子墜下去,「避孕?」
她又撿了一塊甜食吃起來,一邊囫圇吃著,一邊漫不經心解釋道:「唔,我算是天底下最貼心的情人了,怕萬一出了個私生子,首輔大人還要費勁把他掐死。咦,你是不是該獎勵獎勵我,賞我點什麼好呢?」
他喉頭像被棉花堵住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他們有孩子。
她以為,他會殺了他們的孩子。
她掀眼瞧他,他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說錯話了嗎?
她今晚請他來,可是為了哄他開心的,她已經想好怎麼既能騙他,又能騙安狀元了。
她忙挨過去,拉著他胳膊,柔聲道:「首輔大人,你怎麼了,又生氣了?」
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啞聲道:「跟你不相干。」
她最擅長的,就是拿一把鈍刀,趁他不備,一刀又一刀、鈍鈍地割他的心,鈍刀才是最疼的,那疼是緩慢、綿長的。
他究竟在發作什麼,她根本就想不透。
或許,她剛才提到他夫人,讓他有了罪惡感?
他好像特別不喜歡她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夫人啊。
首輔大人總是這樣啊,自己做了,又怕別人提。
她垂著臉,無聲冷笑了下。
很快,她又抬起臉來,換上那副沒有脾氣的笑,慢騰騰站起來,拿起輕羅小扇,扯那金黃色穗擺,勾在指尖上,勒得紅紅的。
「首輔大人,都怪我,好端端的,提起你夫人,壞了興致,下次我注意些好了。我累了,先歇息去了,首輔大人,請自便吧。」
她轉過身往殿內走,臉上的笑,慢慢凝成冰。
最後,首輔大人,還是在長公主的宮殿過夜的。
她昏昏睡過去了,他才能在黑暗裡,偷偷吻她的唇,那是甜的唇。
嘉懿,如果,我們有孩子,流著你的血脈、我的血脈,我會把掙下的一切都給他。
長寧殿的避孕藥包,被首輔大人都換掉了。
沒有誰是無辜的,也沒有誰是不可憐的。
九
永安城有一座水月庵,養著一群貌美僧尼,專供貴族富商享樂。
安狀元收到舉報,孤身一人去暗訪。
底下的人來回報時,長公主正在廊下,拿一根嫩芽逗金絲籠里的五彩鸚鵡。
有人覬覦安狀元。
這一出自導自演的戲,可真是低劣粗糙。
安狀元那麼好騙,誰都想來騙一騙他。
長公主唇角翹了起來,賭,安狀元禁得住誘惑了,那色呢,女人的美色,安狀元遭不遭得住呢。
她想起安狀元,那就是一個靦腆、愛臉紅的傻子。
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子。
她還沒使出手段,他就已經呆呆的了,遇上水月庵那些妖精,她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長公主搖搖頭,淡淡嘆了一口氣,「那個呆子。」
說著,她又同五彩鸚鵡聊天:「你說,我要不要去看看戲呢?」
他不是讀聖賢書嗎?他不是高高在上嗎?看一出聖賢墮落的戲,應該很有意思。
五彩鸚鵡只會學舌:「呆子!呆子!」
長公主摸了摸五彩鸚鵡的小腦袋,低聲笑道:「去看看吧,要是被別人先騙走了,那就虧大了。「
水月庵能有什麼手段,還是那些陳詞濫調的套路。
一個叫妙清的女尼來對付安狀元。
妙清穿一身寬大灰鴉裳,一張脂粉不施的臉,一雙碧清妙目,讀書人都愛的那種,素凈高潔模樣。
她問安狀元,「施主,來水月庵求什麼?」
安狀元什麼都不求,只想逛逛水月庵。
於是,妙清領著安狀元逛後山的桃花林。
春光明媚,落英繽紛,佳人相伴,可安狀元有些心不在焉。
妙清同他說上三四句話,他言簡意賅回上一句。
妙清以為安狀元是個話少的人,也不計較。
安狀元心想,妙清師傅,還挺吵的。
妙清忽然一個踉蹌,整個人歪到他身上。
她那寬大袍服下的香軟,故意蹭過他的胳膊,很少有人能禁得住,灰色道袍下的誘惑,違背世俗倫理的香艷胴體,總是比較勾人的。
可安狀元忙不迭地一把推開她,推得力氣有些大,妙清師傅哎喲一聲,安狀元覺得不太好意思了,這才稍微往邊上偏了一偏,隔著些距離,伸手去攙她一把。
妙清蹙著細細長眉,有些委屈,「安施主,我走不動了,勞煩您,送我一程。」
安狀元覺得男女授受不親,四處環顧,想找其他女尼來搭把手,可是桃林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妙清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安狀元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扶著妙清回住處。
妙清的住處,樸素清幽。
誰也不能想到,這是一個銷魂窟。
正對門的牆上掛著一副桃花畫,窗前一張舊木桌,一個素白瓶,一壺茶,兩個杯。
素白瓶上養著一支桃枝,稀稀疏疏,開了幾朵,還有幾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屋裡熏著淡淡的香,微不可察。
妙清非要請安狀元喝杯茶,安狀元真心實意說不渴,不用了。
妙清卻自顧自斟茶,遞給他,他並沒有接。
妙清那素凈的臉隱在暗處,有些黯淡。
她幽怨道:「安施主,是瞧不起這茶,還是瞧不起妙清呢?」
安狀元教養好,覺得不好叫人杵在那難堪,只得接過來,喝了,又忙著走了。
妙清又說,「最後再勞煩一下安施主,扶我到床上歇會兒。」
安狀元耐住性子,扶她過去,挑了青色帳幕,妙清坐到床沿上,這會手腳又麻利了,直起身子去,用細勾挽住帳幕。
安狀元是個不識風情的呆子,半刻也不想呆了,就又告辭了:「妙清師傅,我就不打擾你了,先走了。」
妙清師傅把身子一歪,笑起來,「安狀元,您還走得了嗎?」
茶和香都有問題。
走不了。
安狀元被迷倒在妙清師傅那張樸素簡陋的床上。
說迷倒,其實也不算完全昏頭。
安狀元還是清醒的,只是渾身乏力,發燙。
體內有騰騰的火焰東一頭西一頭胡亂撞,撞得四處迸火,尋不到釋放的出口。
妙清嫻熟地寬衣解帶,露出一個窈窕潔白的身子來。
安狀元閉上眼不看。
妙清半跪在他身側,俯在他身邊輕聲呢喃:「安狀元,你瞧瞧妙清啊,妙清這副身子,是乾淨的,你是妙清的第一個男人。」
畫面香艷。
長公主隔著戳破的窗紙在偷窺。
望過去,青色帳幕微掩,妙清在親安狀元的耳朵,那燒得通紅的耳朵。
安狀元,艷福不淺啊。
這位妙清師傅,是個絕色,灰色道袍下,凹是凹的,凸是凸的,起起伏伏,再好的身子也不過如此。
想必主人家花了很大的成本,培養出來這麼一個可人兒。
長公主想,要不,讓安狀元先享受享受?
可安狀元,好像,並不領情。
聽見他低聲怒吼:「別碰我。」
像咆哮的小狼。
還挺凶。
屋裡的光線不是很亮,長公主看不清安狀元的神情,只是有些意外,我們溫潤如玉、斯斯文文的安狀元也會發脾氣啊。
原來,他生氣是這個樣子的。
長公主饒有興趣,接著看戲。
妙清嘗試了一下,安狀元顯而易見地不喜歡她。
主人家希望的是,安狀元能心甘情願被誘惑,這樣,安狀元才有可能心甘情願地奉上一切。
妙清氣餒了,覺得自己可能不合安狀元的胃口,把自己的灰色袍服披上,又拍了幾下手。
牆壁上的桃花畫動了,陸續走出來幾個妙齡美人。
青澀的,成熟的,素雅的,濃艷的,豐腴的,纖瘦的,應有盡有。
偷窺的長公主唇角翹起來,這下好了,安狀元還怎麼把持得住呢?
一群女妖精,一哄而上。
他們的主人說,誰拿下了這位安狀元,誰就能當上狀元郎的夫人。
妙清嬌聲問:「安狀元,你看看,喜歡誰呢?」
她指著含苞待放的青澀姑娘,「你看她好不好,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不像一雙小鹿的眼睛,多無辜,看著叫人心疼。」
青澀姑娘走到床沿來,輕輕推他,「狀元郎,你倒是睜眼,看一眼奴家啊。」
姑娘說著,去摸他濃秀的眉眼。
可下一刻,就聽見一聲「滾。」
安狀元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
青澀姑娘掩面嬌滴滴地哭起來。
妙清不死心,「嘻嘻,狀元郎不喜歡小姑娘,不如,阿蘭,你過來。」
安狀元閉著眼,瞧不見姑娘們的絕色。
妙清便附在他耳邊笑道:「狀元郎,你睜開眼看看啊,不然,我就來吻你了。」
安狀元只得睜開眼。
他身邊又坐了一個豐腴的女人。
妙清說:「狀元郎,你瞧,她像不像一個桃子,剛剛熟透了,咬下去包管都是汁水......」
那桃子女郎伸手就去撫摸他的唇。
安狀元額頭上青筋畢露,咬牙切齒,「滾。」
這個狀元郎要麼是個傻子,要麼不是個男人。
多好的姑娘啊,這也不要,那也不要。
妖精們不放棄,既然說不動,那就別費口舌了,直接做吧。
說不定,做著做著,發現妙處了,狀元郎就心甘情願了呢。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
妙清一揮手,她們各顯神通。
一個比一個忙亂,忙著去剝安狀元的衣裳、鞋子,有人撫上他的喉結,有人要去親他的唇。
安狀元就像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魑魅魍魎,牛鬼蛇神,都想湊上前來嘗一口他的香甜的肉。
可女妖們沒有得逞,長公主踹門闖進來了。
她看熱鬧看夠了,既然安狀元不樂意,那她就舉手之勞,幫幫他吧。
原本女妖們是美的,美得各有千秋,風情無限,可長公主一出現,她們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變成牆上那呆滯慘澹的陳年舊灰,什麼光彩也沒了。
長公主輕飄飄瞥了一眼床上的安狀元,安狀元也正望向她。
只是一剎那,他的眼神就柔軟下來了,變成一潭花月夜的春水,溫柔,和煦。
生氣,懊惱的安狀元仿佛從來沒出現過,一直都只有這個溫柔靦腆的安狀元。
女妖們先是被唬住了,回過神來,闖進來的人只有一個,還是個女人,她們這麼多人,還在自己的地盤上,生了幾分膽,仗著人多,咋咋呼呼喝道:「什麼人?」
長公主翹著蘭指,抵在臉頰上,沉思了片刻,旋即聳了聳肩,咯咯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走過去。
「我是誰,我是你們姑奶奶。」
也沒看清楚長公主是怎麼出手的,回過神來,正在最前的幾個心窩上挨了幾腳,站在後面的其餘人早已唬白了臉,又見長公主從腰間摸出來一把小刀,就近扯過來一個姑娘,冰冷的刀鋒貼在那姑娘光潔的臉上,長公主笑吟吟道:「你們聽沒聽過,長公主最喜歡劃漂亮姑娘的小臉蛋了?」
被逮住的姑娘驟然尖叫起來,其餘人軟了腿,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連聲求長公主饒命。
長公主分出一隻手去捂耳朵,又輕輕皺起眉,「吵死了,都給我閉嘴。」
沒人敢再說話,哭也硬生生憋著。
被長公主欺負的姑娘眼裡泛著閃閃淚光。
長公主嫌棄道:「最煩你們這些人,又想幹壞事,又承擔不了後果,這算哪門子事?」
她收回匕首,把哭著的小姑娘往那堆人身上推去,那些人還嚇得杵在原地。
長公主一個眼風掃過去:「嗯哼?還不滾?想嘗嘗劃臉的滋味嗎?」
女尼們衣裳不整,一下子作鳥獸散。
最後一個跑得慢的倒霉鬼,被長公主叫住。
那姑娘嚇得腿直打哆嗦。
長公主輕輕笑起來:「乖,走的時候,把門給我帶上,別叫旁人來打擾,我和安狀元。」
門鎖上了,清靜了。
長公主坐到床沿去,揚著手,同躺在床上,羞愧難當的安狀元打招呼。
「又見面了。」
她湊在他身旁,雙手撐著下巴,睜著那雙璀璨的眼睛,靜靜打量他。
他狼狽,又有抑制不住的歡喜,低聲喚她:「長公主。」
不知道為什麼,安狀元叫長公主,好像總是剛吃過糖的樣子,把長公主三個字也浸甜了。
聽得人心裡很舒服。
她輕輕誒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也放輕了,柔了。
這會她才看清楚他,白嫩的臉上燒得紅彤彤的,耳朵也燒得紅瀲瀲。
衣裳凌亂,唇紅齒白,星眸迷離。
難怪那群女妖精恨不得立刻剝了安狀元的衣裳,將他拆骨入腹。
食色性也,男人好色,其實女人也愛風流郎君的。
她在氤氳的光里甜甜一笑,眉眼都有流光浮動,「安狀元,你還好嗎?」
她不說,他沒覺得,她一問,身上的火又開始烈烈燃燒起來了,竄得更烈了。
她的唇,一張一合的,像嬌艷欲滴的,裹著白糖的,糖葫蘆。
一定是甜的,軟的。
他的聲音憋得有些發啞了,緊緊攥住身下的床單:「還,還好。」
長公主忽然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臉,很近,幾乎,要碰上他的唇了。
她勾住他一縷頭髮,在指尖上纏著,她吐氣如蘭,悄聲問:「安狀元,我幫你,好不好?」
近在咫尺,她身上有極淡的香氣,可能是上山的時候,沾染上的桃花的香氣。
她的睫毛好像掃在他的眼皮上了,一顫一顫的,酥酥麻麻的。
他所有的理智,在朦朧的香氣中,被一場大火摧枯拉朽燒毀了。
他屈服於慾望。
只屈服於,對長公主的慾望。
他想吻她,吻甜甜笑著的長公主。
他想試一試,長公主的唇,是什麼滋味。
他說:「好。」
他用盡全力,抬起一隻胳膊,虔誠地,輕輕托住她的後腦勺。
她吻了下去,滾燙的,怦然心動的。
安狀元吻她,那樣小心翼翼,那樣輕輕柔柔。
他的吻,跟他清澈的眼睛、明朗的笑容一樣,都是讓人心顫的。
繾綣,旖旎。
不知過了多久,要窒息了,她才輕輕推開他。
她想替他解衣裳,可安狀元握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嵌到自己的指縫來,十指緊扣。
他喑啞著聲說:「這樣,就夠了。」
一個吻,就夠了。
她斂下眉眼,輕輕咬了咬唇,上面還有他溫柔清冽的味道。
「安狀元,你不難受嗎?」
剛接完吻,他的喘息未平。
可安狀元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
他說:「我不能委屈你。」
他的掌心也是滾燙的,把她常年冰冷的手心都燙熱了。
她靜了靜,安狀元,可能以為她也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她沉下眼,安狀元是乾淨的,她不是。
誰委屈誰,不一定呢。
她沒有再解他的衣裳,只是脫了鞋,爬上床。
她只是朝他睡下來,把臉輕輕依偎在他的手臂上。
他先是一怔,旋即一動也不敢動。
又是怕驚擾了她。
她忽然覺得眼皮有些發澀。
安狀元在盡力忍耐著。
可他什麼都沒做。
他只是說了兩句話。
他溫聲說:「長公主,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好像覺得不妥,很快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閉著眼,沒有作聲。
安狀元,真是太好騙了。
不過就是一個吻,他就要對她負責了。
他還怕她受委屈。
他渾身都發燙,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炙熱。
她被他的高溫烘得手腳都暖和了不少。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真想趁著手腳不冷,好好睡上一覺。
最後,她在他身旁睡著了。
他一面忍著慾望,一面忍著發麻的手臂,守著她睡覺。
十
季臨淵從他岳父手裡接管了九統軍司。
有人歡喜有人愁。
歡喜的自然是季臨淵,愁的必然是長公主。
說到底,爭權奪勢,仰仗的無非兵、錢、人。
人,長公主的根基相當淺薄,江貴妃的母族是平民人家,長公主又是半路才摻和到這政治漩渦的。
而季臨淵,季氏,向來顯赫,根基深固。
錢,長公主食封那點租稅不值一提,經營的生意被季臨淵撤掉名單後明顯衰落,南風別苑被封,現在只剩下個賭場在賺錢了,勉勉強強夠支撐。
而季臨淵,畢竟首輔大人,有的是辦法搞錢,沒為錢發愁過。
再提一下兵權。
先說戰鬥力。
依次排布:龍驤軍(神秘,當朝還未有人見過,安氏一族掌控)≥麒麟軍(季臨淵掌控)>朝廷駐外軍隊(曹將軍掌控)=九統軍司(季臨淵剛接管)=赤焰軍隊(長公主私軍)
再說各軍隊分布情況。
永安城是皇都,軍隊不能入城駐紮,只有一個九統軍司負責全城治安。
因此,九統軍司至關重要,拿下九統軍司,宮變就能成一半事。
接著,是駐紮在永安城外的軍隊。
長公主的赤焰軍扎在隔壁的錦樂城,首輔大人的麒麟軍設在相鄰的清平城。
至於曹將軍的駐外軍隊,因近期與東吾邊境多有摩擦,大軍已派去鎮守邊關。
最後一個龍驤軍,沒人知道在哪。
目前來說,永安城內,長公主沒得打,除非策反九統軍司,可那不可能。
城外,她的赤焰軍勉勉強強同麒麟軍互成牽制,真打起來她也打不過。
遠在邊關的駐外軍隊不用提了,一旦宮變,遠水救不了近火。
形勢如此,長公主的棋面,是死局,但她有自己的一番謀劃。
第一步,等(等阿年醒來)。
第二步,搞錢。
第三步,給季臨淵下毒。
只要季臨淵一死,季氏就亂了、垮了,她就有機可乘了。
長公主答應兩年為情人,不是真為了玉玦,誰知道到那會,有多大變故。
沒了麒麟軍,季臨淵仍能牽制她,她可犯不上那麼傻。
她只是想,借著情人的名頭,好方便給他下毒。
其實長公主給過他機會的。
他成親前,她想要斷了兩人的情人關係的,她同他提起過的,長公主難得心軟一回。
可季臨淵自己選擇,他還要她做他的情人,那就別怪她了。
他什麼都想要,她就讓他一無所有。
第四步,拿下安狀元,拿下龍驤軍。
就算殺了季臨淵,她的根基薄弱,這盤棋還是死局。
除非,拿下龍驤軍,她才有可能盤活全局。
長公主想得入神,連首輔大人來了也沒發現,直到他摟上她的腰,在她臉頰上輕啄了一口。
她醒過神來,懶憊看他一眼,臉上的笑容是灰淡的,她沒什麼心情。
可首輔大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難得地,他臉上帶著笑容,左頰上那點漩渦很深。
她一團含糊的笑意:「恭喜首輔大人啊,有泰山相助,更上一層樓。」
他的笑同落日一齊沉下去。
天色還不晚,門前那瀑荼蘼灑著金色日藹,疏疏落落停著幾隻倦鳥。
日落了,人們總是想要歸家的,總是想要到心之安處的。
季臨淵要跟她一起用晚膳。
他很自然地挨著她坐,長公主站起來,款款走到另一頭,和他對面,她不耐煩跟他挨那麼近吃飯,情人而已,不就是睡覺的義務,他連吃飯都要來給她添堵。
可她面上滴水不漏,對他微微一笑,「首輔大人,地方這麼大,不必擠在一塊吃飯吧。」
季臨淵看了她一眼,笑意淡了,神色也倦了些,他想說什麼,但沒說。
靜默了會,他抬箸給她夾了幾筷子她愛吃的菜,自己才慢慢吃起來。
長公主興致不高,並沒有動他夾來的菜,只是同面前的一盤肉丸子、手上的一雙筷子較勁,她拿筷子戳肉丸子,又在盆里胡亂翻來攪去,也不吃,只是搗亂。
她知道季臨淵最愛吃肉丸子的,她怎麼能讓他順心如意。
季臨淵伸了筷子想去夾一個,一看,都被她攪碎了,慘不忍睹,哪還下得去筷子。
他橫著眉說她:「沈嘉懿,你不好好吃飯,在胡鬧什麼?」
長公主眨眨眼,笑吟吟道:「首輔大人,你好兇啊,沒人教你,對情人要好點嗎?這麼凶,情人遲早跟別人跑了。」
她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手上的筷子擲桌上去。
她總是開玩笑地說著真心話。
季臨淵手上的筷子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來,前些天吃酒,一個幕僚在醉酒後哭得稀里嘩啦。
他說,我對她全心全意,除了名分,什麼都給了,可最後還是養了一隻白眼狼......
那個幕僚在外面養的情人,跟別人跑了。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哭成了一個淚人。
名分,對女人那麼重要嗎?
現在沒有,以後有,不可以嗎?
季臨淵心裡鈍重了起來,他臉上的笑容,隱淡了下去。
「沈嘉懿,以後別再說這些話,我不愛聽。」
長公主分辨他臉上的神色,咦,他不笑了,不笑了好,她看見他高興,她就不高興。
他不高興了,她心裡就痛快了。
她雙手撐住下巴,仰著臉看他,呵呵笑道:「首輔大人管天管地,連我說話也要管了,罷了,也沒多少個以後,不就兩年,我這副叫您生厭的嘴,還是忍得住的。」
季臨淵握緊手中的筷子,掌心凹進去深深的印子。
他們不會只有兩年的,他們會有長遠的以後的。
他接管了九統軍司,再紮根一段時間,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給她許諾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