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帶他進屋沖了個熱水澡又讓人給他煮了薑茶後,我才要他把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他小小的手緊握在一起,情緒很低落:「回家以後,阿姨說要我去看誰會站在媽媽這邊,我就去看了……」
答案不言而喻。
屬於爸爸的一言堂,甚至容不得媽媽的半點聲音。
「後來節目播出了,爸爸很生氣,把媽媽關起來了。我也見不到媽媽,我求爸爸,求家裡的保姆阿姨放媽媽出來,可是,可是他們都不聽我的……」
聽不到媽媽的聲音,看不到媽媽的模樣,她被整日囚禁在那間上鎖的房間裡,就連手機的消息也都是霍決在回。
霍思航在家鬧出了動靜,霍決索性直接把他送去學校寄宿,不允許他離開校園。
霍思航只能趁著中午學校午休,悄悄翻牆跑出來。
霍家那麼大,他卻找不到一個能夠幫他的人——直到他想起了我。
「我明白了。」我沉下眼,「我現在就去救你媽媽。」
桑家已經全部併入霍家,桑晚晚在世界上的唯一一個親人早已去世,霍決還占著一個合法丈夫的身份,限制桑晚晚的自由簡直易如反掌。
但是,這和非法囚禁有什麼區別?
不想驚動霍決,我給霍思航的學校打了個電話請假,叮囑霍思航在家裡好好待著不要外出,臨走之前,他卻叫住了我。
「宋阿姨。」
「嗯?」
「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霍思航說:「我沒有問爸爸,我去問了老師,我好像做錯了很多事……經常讓媽媽傷心。」「那你的老師有沒有教你,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教了,老師教了我很多道理,」他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爸爸把媽媽關起來,不要媽媽參加節目是錯的,他沒有道理。」
「那麼霍思航,你已經有判斷對錯的能力了。」我蹲下,摸了摸他的頭,「你很厲害。」
「宋阿姨,你為什麼一直叫我的大名呢?」
「因為在我心裡,你是一個會成長起來的大人。你這次做得很好,還記得我說的嗎?成長第一課,保護好媽媽。」
「這一次,你有在嘗試保護她。」
(08)
我原先沒想到霍決會這麼大膽,直接囚禁桑晚晚。
他還真是一個狂妄的人。
和他不同,我一直遵紀守法,霍家不能硬闖,要想點辦法。
莫茹雲及時給我傳遞了一條重要消息。
「小榆,霍決帶桑晚晚看了國外的精神科醫生,」她欲言又止,「如果鑑定書出來……」
我有些愕然,隨即冷笑起來。
看來是在我身上找的靈感。
桑晚晚當然不可能有精神疾病,只是霍決想要她有。
偽造一紙精神病鑑定報告多簡單,一旦報告公開,桑家無人,霍決就是桑晚晚唯一的監護人,可以隨意掌控桑晚晚的人身自由,剝奪她作為正常人的一切基本權利。
說不定還能憑藉不拋棄精神病妻子的新聞搏一個好名聲。
到時候,我才是真正地見不到桑晚晚,遑論幫她的忙。
「吃絕戶的垃圾。」我輕嗤一聲。
「小榆,現在該怎麼辦?」莫茹雲卻有些憂慮,「要不要我家直接圍了霍家?」
「莫家在商場上已經給了霍決很大壓力了。」我頓了頓,「我們現在要去找。」
「找什麼?」
「我不信桑老夫人沒有給桑晚晚留後手。」我說,「哪怕是被世界的意志控制,她大機率也和我們一樣,留存清醒的一瞬間。」
莫茹雲沉默幾秒:「我明白了,我去查桑氏集團以前的資料和原來的工作團隊。」
如果桑老太太留下什麼東西給桑晚晚,那會放在哪裡呢……
思考片刻,我說:「我得去桑老夫人的墓園看一看。」
「好。」
暴雨仍在下,天空都霧蒙蒙的。
桑老太太所處的墓園我知道,可具體位置不太清楚,於是我就一排一排地找。
中途卻遇到一個正在清掃的中年婦女。
「誒?」她好像是這裡的守墓人,叫住我,「你找誰啊?」
「桑珏。」
她卻像是十分熟悉這個名字,愣在原地,上下打量著我,半晌才問:「你是她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啊?又不是清明,來找她做什麼?」
「我是她孫女的朋友。」這婦女底細不明,我原本不該交代得這麼仔細,卻鬼使神差地抽出身份證遞給她,「我叫宋時榆,是來……」
該編造一個什麼樣的理由呢?
我沉默片刻:「是來幫桑晚晚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可婦女沉默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放下掃帚,戴上一副眼鏡,像是核對著什麼一樣,仔仔細細地對比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只瞥了一眼,發現位列第一行的赫然就是霍決的名字。
旁邊的,都是霍家嫡系。
我沒出聲打擾她,她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才如釋重負:「真的沒有,我就說我記性還不錯。」
說完,她也不管我,轉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跟我來吧。」
我們一路走到了墓園前廳。
她從那些密密麻麻的抽屜里準確地抽開了一格,遞給我一個小巧的保險箱。
「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她長舒一口氣,「好多年了,終於能送出去了。」
我捧著那個輕巧的保險箱,忍不住問:「這是桑老夫人要您保管的嗎?」
「是啊。她是個怪人呢,自己給自己買了塊墓,」婦女似是陷入回憶,喃喃自語,「但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我以前欠她個人情,就答應她瞞著所有人守著這東西,這張紙也是她給我的,上面的每個名字我都記得清楚,這上面的人來,我就裝不知道。」
可我分明看見那張紙的最後一個名字是「桑珏」。
她連她自己,都防住了。
「那如果是桑晚晚來呢?」
「一個人來,就給她。可是每一次,每一年,她的身邊都陪了人。」
是陪伴嗎,還是監視呢?
讓人遍體生寒。
我垂眼看著這個箱子:「我明白了。」
「箱子的密碼我不知道,只有能打開它的人才能帶它走。」
我點頭,幾乎沒有猶豫就輸下一串數字。
桑老夫人是從什麼時候意識到不對勁的呢?
桑晚晚的父母去世得蹊蹺,如果我沒猜錯……也許這是一次懲罰。
因為她曾是距離桑晚晚最近的人,所以身體髮膚之疼,不及失去至親骨肉之疼。
我輸入的,就是他們去世的日期。
「咔噠」一聲,箱子開了。
「你真能打開,看來我沒等錯人。」婦女眼睛亮了,「桑姨還在我這裡存了筆錢,但我得見到晚晚本人,才能給她。」
我看著已經打開的箱子,輕輕搖頭:「不用了。」
箱子裡的東西並不多,厚厚一沓文件,一封信,一張便箋。
便箋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跡鐵畫銀鉤,眷意瀟洒。
「多年相助,難言謝意。錢是為你準備的,不必停留,未來光明燦爛,祝好。」
沒有落款和署名,但我知道這是給誰的。
我將它遞給了面前的守墓人,合上箱子轉身離開。
她愣在原地,隨後從喉間溢出一聲哽咽。
可我已經看不見她淚流滿面的模樣。
(09)
霍家。
「時榆,沒想到你會主動來找我。」霍決為我倒酒,語調深情,「我就知道你對我有情。」
莫茹雲坐在我身側,沒忍住,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我只是抬頭看向他緊鎖的二樓:「桑小姐呢?」
「她身體不適,」霍決面不改色,「不方便見人。」
「你不用和我裝,」我似笑非笑地說,「我今天過來就是要你放人的。」
霍決微微眯眼。
腦海中的刺痛若隱若現。
我「啪」的丟了一沓文件在桌上。
「這個,是你以前非法吞併其他小微企業的證據。」
我又丟了一沓文件。
「這個,是你們公司以前的財務報表,偷稅漏稅夠嚴重的。」
我又丟了一沓。
「這個,是桑晚晚位列宏安集團股東一職的證明。」
又是一沓。
「這個,是你合併桑氏缺失的讓渡協議書,你沒找到這個,桑晚晚依舊是桑家家主。」
最後一沓。
「這個——是桑晚晚從小到大的健康證明,經過權威認證的智力正常,精神健康,而你準備出具的精神疾病鑑定證明,在這種級別的證明下假得可憐。你是不是沒想到呢?那個每年來給你們體檢的家庭醫生,每年都會將這些東西上傳。」
莫茹雲平靜地推來一個 u 盤。
「你雇凶綁架桑晚晚的證據,照片錄音轉帳記錄都有。」
霍決的臉色隨著每樣東西的拿出,越來越難看,越來越難看。
他死死盯著桌上的一切,怒吼道:「你們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都是假的!偽造的!」
「是真是假你心裡清楚。」我敲了敲桌子,無視了越來越疼痛的大腦,「你也猜到這些東西是誰為你準備的吧?你不是找了很多年麼?」
他表情驟變。
可旋即,他就好像冷靜了下來,輕笑兩聲:「那又怎麼樣?我的公司也是晚晚的公司,她願意替我頂罪,你們難道要害她坐牢?還有這些我們的過去,雖然不太美好,但我們現在很幸福,只要晚晚不介意,這些東西,都視作無效,警方也懶得管家務事。她離不開我的,她愛我,比你們想像中的要愛。」
說完,他招了招手:「把夫人放出來。」
門開了。
一襲白裙的桑晚晚走了下來。
她看向我和莫茹雲,死水般的眼睛動了動,很快又歸於寂靜。
「阿決?」
「晚晚,這些天我和你之間的誤會也都解釋清楚了,」霍決攬住她的腰,親昵地靠近她的耳邊,「不要再管這些瘋瘋癲癲的無關人員了,以後就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你再給我生個小公主,好嗎?」
桑晚晚精神恍惚,但她怔怔地看著霍決,半晌露出了一個十分幸福的微笑。
瘋了。
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我沒瘋,我沒瘋我沒瘋我沒瘋我沒瘋,瘋的是他們不是我瘋的是他們不是我瘋的是他們不是我——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全都去死啊!
世界在顛倒,洶湧的嘔吐欲沖刷著我並不穩定的精神,我的眼前染上一片血色,我捂著耳朵試圖阻攔那些奇怪的雜音,直至一片柔軟覆蓋在我的手上。
「小榆。」
「你沒瘋。」
是莫茹雲的聲音。
「我會陪你一起的。」
她鬆開手,從我口袋裡取出一封信,直接撕開封口。
「吾孫晚晚,展信安。」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過世很久了。你那裡是現在是什麼季節?如果是冬天的話,你怕冷,一定要多穿點,你以前愛漂亮,穿得太多了像一個球,但是晚晚,你在我心裡,怎麼樣都是最可愛的小雪球。」
「我希望你打開這封信,又希望你永遠不要打開這封信,因為我的晚晚,如果是一個人來看我,那麼一定是很孤獨很孤獨,一定是遇到我想過的那些難題……所以想我了。」
「我也很想你。」
疼痛緩解了。
我抬頭,看見桑晚晚的眼中煥發了新的色彩,她愣愣地注視著莫茹雲手裡的這封信。
霍決臉一沉,上來就要奪信:「什麼鬼東西。」
我上前就是一巴掌,又補了幾下把他暫時踢暈,省得礙事。
十年空手道不是白學的,上學時就愛打架的我,沒點本事早就遍體鱗傷了。
莫茹雲就像沒注意到這一切,她還在念。
「也許是人老了,快死了,我終於有了一段可以清醒的日子。晚晚,你知道嗎,過去的每一天,我都在為自己贖罪。」
「這些年來,我總覺得自己活得混混沌沌的,你小時候,我沒有教你怎麼保護自己,也沒教你怎麼提高防備心;你長大一點,我沒教你怎麼變得強大,怎麼選擇自己的路;你再大一點,我等不及了,我想教你繼承公司……我被懲罰了。」
「我覺得那是懲罰,晚晚。」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要我把你變成那樣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它用『賢妻良母』的藩籬,困住了我,我是那個提線木偶,越是反抗,就越獲不得自由,所以我經常忘記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我覺得這是懲罰。」
「你父母的去世,就在我領著你走進公司的第二天。」
「我每天都在後悔,都在害怕,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兒女婿,我還要害死你嗎?」
「可是我又很想問問上天,為什麼,為什麼就非得選中我的晚晚。」
「你帶著霍決來見我的那一天,我驚悚地發現他或許就是那個註定的人,可他不是什麼好人,我想把他趕出去,我想保護你——於是從那一刻起,我想反抗,我又失去了自己。」
「晚晚,我把你交給了他。我還記得自己無知無覺地對他說把公司都給他,我掙脫不開,我只能低聲懇求他好好對你。我明白那時的我只是個軀殼,我怎麼會相信一個外人?我只會把公司給你,你不想管就找個代理人,但外婆已經賺到了你可以花一輩子的錢,你只需要快快樂樂地長大,不依附任何人就能過好這一生。」
……
「我又失敗了。」
「幸好我已經快死了啊。」
「死亡前我有了這一段清醒的日子,我看著你的眼睛,這個時候的你很幸福,霍決對你很好,但那是不是因為我們桑家,還對他有利用價值?我知道你很愛霍決,可是外婆不敢去想,這種愛是被控制的,還是你自己的意願。」
「我沒用了,但是給你留下了足以讓你脫身的東西。」
「霍決在騙你,可是外婆希望他能騙你一輩子。」
「如果有一天,他連騙都不願意騙你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痛苦想要離開,如果有一天,你交到了願意幫助你的朋友,那你一定會來看我。」
「我不能好好照顧你了,但是晚晚,外婆只希望你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我這一生……」
莫茹雲是跳著念的,念到這,她頓了頓,微垂的眼睫毛有些顫動。
她合上了紙張,沒有繼續念後面的內容。
這摞厚厚的信紙里夾著不少照片,上面還殘留著些許血色,像是有人咳血時慢慢書寫的。
滴答。
是桑晚晚的眼淚。
她將那封信抱在胸口,捂著嘴,無聲地哭著,肩膀都在顫抖。
啪嚓。
在這一刻,我聽到了很清晰的,很細微的,在耳邊響起的破碎聲。
眼前的世界煥然一新,霍決的身上,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消散了。
我轉頭看向莫茹雲,發現她也露出了怔怔的表情。
「這封信,有奇怪的力量。」莫茹雲說,「摸上去是溫暖的,我覺得自己好像變得……」
她似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但我知道。
那封信上,大概寄存了同為世界傷疤的桑珏,反抗的力量。
「我們成功了。」我說,「小雲。」
「劇情」改變了。
(10)
多年犯罪證據確鑿,霍決鋃鐺入獄。
開庭那天,作為原告的桑晚晚穿著幹練的西裝, 有條不紊地遞交起訴狀和證據材料。
我和莫茹雲坐在台下,身邊是也穿著一身西裝的霍思航——
不對, 現在要叫他桑思航了。
他小聲對我們說:「媽媽好帥啊。」
莫茹雲也小聲對我說:「那他以後是不是不能考公了。」
小男孩卻聽到了。
他坐得端正,認認真真地和我們說:「我以前要媽媽傷心,要受罰,爸爸做錯了事情, 也得受罰。」
但說完後,他的表情又有些糾結。
我問:「怎麼了?」
他鼓著臉頰說:「爸爸就是爸爸,但是如果我不想要這個爸爸了, 是不是我沒道理?」
「和人才需要講道理。」莫茹雲一本正經地說,「霍決不太算是人,所以不需要。」
我沒忍住, 在這樣嚴肅的場合又笑了一聲。
「那我能不要他了嗎?」桑思航眨巴著眼睛, 有些低落, 「他做的壞事太多了, 而且是他先不要我的。」
「這個你得問你媽媽。」我慢悠悠地說, 「再教你第二件事,那就是不知道怎麼決定的事情,就問媽媽。」
他乖乖點頭。
桑晚晚最近接管家族企業, 手忙腳亂, 幸好有我和莫茹雲幫忙。
但她也不白要我們幫忙, 不僅分了股份,還送了兩幅刺繡給我們。
都是她手工繡的, 最近才拾起來這門手藝, 卻已經結交了不少刺繡大師了, 已經有了些名氣。
我倒是看不出針法高明,但我媽眼前一亮,掛在大廳里, 言之鑿鑿地說這是名家大作,未來肯定升值。
桑思航追著媽媽去問能不能不要爸爸的話題了, 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他忽然轉過頭看我和莫茹雲, 粉雕玉琢的臉頰上露出了興高采烈的表情。
下庭後,我們來到了桑晚晚的新家。
今天保姆放假, 晚餐是桑晚晚做的。
桑思航蹲在一邊認真地洗菜, 我洗完水果, 勾勾手指, 他就跑過來。
「你媽媽和你說了什麼?」
「媽媽說打算自己投資拍節目,到時候每組四個嘉賓,就能拍我們四個啦。」
莫茹雲咬著菠蘿說:「航航,不是問你這個。我們是想問,那個問題,媽媽給你答案了嗎?」
「給了呀。」他狡黠地笑了,「媽媽說,沒有爸爸沒關係。」
——「因為,我以後就有三個媽媽了!」
我們愣住了。
「把我當乾媽可以,你敢喊我媽我就揍你哦。」
「唔,我確實也不打算生孩子……那好吧,我也當你的媽媽。」
……
離開法院後的天是灰濛濛的。
但是我們走得很快, 逆著人流走,走出蔽頂烏雲,終於走到了一條陽光普照的路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