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連鈺最落魄的時候包養了他。
教他如何在談判桌上以退為進,如何在商界大殺四方。
後來他如日中天。
盲人復明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丟棄盲杖。
於是,我毫不意外地聽到他對朋友說:
「林讓?古板,無趣,而且他啊,已經不再年輕了。」
1
我站在包廂門口,喉嚨中泛出一絲絲癢意。
我已經能想像到,那個年輕帥氣的青年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經心地說出這些話。
本來就是我再強求。
讓年輕的靈魂為我停留這麼長時間。
興許是對這種事情早有準備,我的心中僅僅升騰起了一點點的哀戚,更多的是石頭落地的安心感。
接下來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從這場已經面目全非的包養關係中脫身出來。
體面的,乾脆的。
思索無果之後,我走向了衛生間,在那裡點燃了一支煙。
審視鏡子裡的自己。
穿著得體的大衣,髮膠打理的頭髮因為行進的著急而掉下來了兩縷,眼尾處無法遮掩的細紋。
越和連鈺相處的時間長。
我就越察覺到。
我和他之間隔著七年的時光。
他在濃烈燃燒,漾著青春的光芒。
而我已經沉穩地邁入三十五歲的門檻。
精力不支,體力也開始跟不上。
我自嘲地笑了笑。
片刻後,我掐滅了煙,將煙味散了散。
才走到包廂門口,推開了房門。
2
嘈雜的聲音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只有音樂的聲音在撕心裂肺。
我一眼就看到了連鈺。
他懶洋洋地半靠著沙發,一隻手搭在沙發上,另外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坐在他的身邊。
青年就像是獵豹一樣,用自己的手臂圈出屬於自己的領地。
那個少年我看過資料。
宋夏。
和資料上的照片相比,現實中的他臉嫩得能掐出水來,也難怪給別人當過金絲雀。
少年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眼前的情況會這麼詭異。
「林,林哥,你怎麼來了?」
一個認識我的人問。
有人手忙腳亂地去關音響。
沒關成就算了,反而還調大了音量。
有節奏的悽美 DJ 版音樂就在包廂里迴蕩。
更顯得面前的場景有些滑稽。
喝得頭暈腦漲的幾個人乾脆把電源線給拔了。
四周鴉雀無聲,氣氛尷尬。
我的到來似乎永遠都是這樣,與年輕人格格不入。
我帶著得體的微笑,抬了抬手腕:「時間不早了,正好工作提前做完,就來接小鈺回家。」
說著,我掃了一眼連鈺。
連鈺像是失了神,微微皺起眉頭,搭在身前少年的一隻手動了動,捂住了宋夏好奇打量我的眼睛。
少年嘟了嘟嘴,撒嬌似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親密得旁若無人。
他的沉默給了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年輕,不懂事。
再過幾天,我就要三十五了。
成年人的體面讓我繼續保持微笑,補充道:
「但剛剛公司又出了一些事,我得回去一趟,給你們點了些吃的,晚上喝酒多了,胃容易不舒服。」
「謝謝林哥……」
宋夏看著大家此起彼伏的叫林哥,也跟著脆生生地跟著喊:「謝謝林哥——咦?這個名字好熟悉,是鈺哥哥說的那個老男人吧?」
說完,他像是才意識到自己說話不妥,雙手誇張地捂住自己的嘴,彎起眼睛:「不好意思林哥,我覺得您沒有鈺哥哥說得那麼老,也還是有叔味的。我覺得還是叫您林叔會更好點~」
年輕的孩子,連帶著惡意的得意洋洋都有些可愛。
這些沒有什麼殺傷力的攻擊,竟然讓我有了星星點點的痛意。
但比起之前來說,可以忍受。
我有些倦怠地垂眸又點了一支煙,片刻後淡淡地說:「阿鈺,清場,我需要和你談談。」
3
青年收回手,有幾分晦澀的目光掃過我的臉龐。
他知道,這句話是我下的最後通牒。
不知道是真的害怕我動手傷害到他身邊的鶯鶯燕燕。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來:「都先走。」
「鈺哥哥……」
宋夏還有些不死心。
連鈺淡淡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滾。」
少年不甘地瞪了我一眼,跟著其他人一起走出了包廂。
房門關上的時候,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透過煙霧,看著青年模糊的輪廓。
他站起身,離我三步距離。
不遠不近,帶著淡淡的疏離。
和當初相遇時一樣。
他也不知道,我當初走到他身邊的時候。
走了多遠的路。
那時候的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垂著頭在洗碗。
手泡得發漲,冬天乾了就會止不住流血。
我走到他身邊。
少年仰著頭看我,小獸一樣的眼睛閃爍著警惕的光芒。
我說:「要不要跟我走?」
我那時候其實也剛起家,日子過得緊巴巴。
但是我卻裝出一副闊氣的樣子,生怕他從那不太合身的西裝中看出我的窘迫。
連鈺瞳孔顫了顫,乾裂的嘴唇緊緊抿著。
我說:「我會給你學費,讓你安心上學。」
年輕的我說話也沒輕沒重,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以為,錢在哪裡,愛就在哪裡。
理所當然地將愛擺放在金錢的天秤上,後知後覺才發現,這把一切都變成了噁心的見色起意。
閱歷的淺薄讓我沒有意識到他在痛苦地掙扎。
當看到他對我露出笑容時,只為自己有能力對喜歡的人伸出援手而沾沾自喜。
他和我簽了合同。
資助的關係。
但早已是變了味的包養合同。
只有等年歲漸長,我在社會中摸爬滾打,才慢慢咂摸出那個笑容的苦澀和屈辱。
痛苦原來也會有時差。
我們之間的裂痕也隨之越來越大。
我賺的錢,總會下意識往給他的卡里打一半。
但我知道,他根本沒動過。
他現在賺的錢已經比我賺的多多了。
行業的新貴,領頭羊。
我在很多新聞里都看到過他的身影。
4
「阿鈺。」
我聽見自己喊他。
連鈺沒什麼反應,漆黑的眼瞳就這麼看著我。
「這周六,我們的合約就結束了。」我嗓音溫和克制,「在此之前,我不想再看到這一幕。」
青年還是沒有回答。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我越發沉默。
我們之間開始沒有話題。
相敬如賓。
連鈺只是說:「吸煙對身體不好,你答應過我,要戒煙。」
我點點頭,掐滅了煙。
他彎腰,掏出紙巾沾了水,伸手扣住我的手腕,認認真真將我指尖的煙灰擦乾淨。
「合約要結束了。」連鈺低聲說,「這次你還要續約嗎?」
我抽回手:「不續了,你該自由了。」
「這周六你要過生日。」
我搖了搖頭,笑道:「一把年紀,早就不過了。」
他用濃黑的眼睛看著我。
我早就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問:「你數著這一天吧。」
語氣平靜,不像是質問,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已經知道的事實。
我頷首。
合約結束之後,我們就可以從這種詭異而扭曲的關係之中擺脫出來。
橋歸橋,路歸路。
不管前途是坎坷還是光明,都與彼此無關。
「好。」
如我所料,他答應了,乾脆利落。
其實剛開始我數日期的時候,是想著,等合約結束,我就向他正式告白。
向他剖析自己這顆卑劣又真摯的心。
可是現在,我覺得他的開心更重要。
就如他所說,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不應該為自己的一己私慾,去綁架一個自由的靈魂。
連鈺將我的大衣領子整理好,問:「現在回家嗎?」
我沖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機:「不了,公司又有點事,我得回去。」
他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我送你?」
「不了,你喝酒了,我自己也開了車。」
他說:「好。」
他垂下眸說:「我以為你來接我。」
我轉頭看他:「什麼?」
連鈺又重複了一遍:「我以為你來接我回家,林讓。」
語氣平靜,和之前沒什麼兩樣。
5
我沒有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回到公司,發現自己的領導也還在。
「林工,你怎麼回來了?」
他提著包,看起來準備回家。
我笑了笑:「去宿舍睡會兒。」
領導驚訝地揚起一邊眉梢,他知道我在這裡有房。
「哦,對了,」
他想起什麼,一拍腦門,將公文包里的通知遞給我,「公司有去非洲的項目,估計需要技術部派一個人跟著過去,大概得三年。你先問問你們部里有沒有自願去的。」
我垂眸看了看。
挺遠的。
而且條件不好。
自己手下還都是些小年輕。
我思索片刻問:「盧安達……有豹子嗎?」
領導:「你看我像豹子不?」
我不由得輕笑一聲:「我去吧。」
領導有些震驚:「你這是怎麼了?受了情傷準備去流放嗎?」
我:「……」
我:「差不多。」
「難怪今天住宿舍呢,名單往上報了就撤回不了了,你還是好好想想,有些話和愛人說開了,可能就沒有矛盾了。你周五前給我個答覆吧,畢竟周日就要……」
他還沒說完,電話就響了起來。
領導不好意思地說:「家裡那位催得急,我先走了。」
似乎是意識到我情路不順,他有些尷尬地撓了撓腦袋,沖我又點點頭,夾著公文包離開。
我點了點頭,羨慕地目送他離開。
可惜,我和連鈺已經坐不到一起去談了。
能做到一起的,只有愛了。
每次醒過來,想要一個擁抱的時候,只有冷冰冰的被褥。
他不噴香水,於是連他的氣息都不曾有一點,只有和我一樣的沐浴露的味道。
話說回來,我還沒有被打過電話催呢。
其實我很想要組建一個這樣的家庭。
可惜連鈺也不像是會這樣做的人。
有點遺憾。
6
我躺在宿舍床上,閉上眼睛。
這個時候,我收到了一條簡訊。
沒有備註的電話號碼給我發了一張照片。
是宋夏和連鈺的合影。
連鈺面無表情地穿著衛衣,難得一見的青春洋溢,宋夏靠著他的肩膀笑得開心。
年輕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將照片保存、放大、截圖。
只留下連鈺一個人。
我沒有見過這樣的連鈺。
上大學時,為了不耽誤他的名聲,我也不敢去校門口接他。
直到工作了也是。
沒有光玩手機,眼睛有點不舒服。
我回復了[拇指][拇指][拇指]之後,拉黑了他,關機睡覺。
7
我做了一個夢,看到了二十五歲的我。
十八歲的連鈺在洗碗店刷碗。
二十五歲的我研究生畢業,自己帶領團隊研究的項目獲得突破,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意氣風發,眉眼間帶著青年獨有的自信與莽撞。
哪怕穿著不合時宜又不太合身的西裝,別人也只會認為是一種潮流風尚。
我莽撞地衝進後廚,喊著他的名字。
帶著酒氣。
少年洗碗的手頓了頓,有些困惑地看著我。
哦,對了,他還不認識我,他也已經忘了和我的幾次相遇。
我深吸一口氣,自我介紹:「我叫林讓,西大畢業,清大研究生,我知道你家庭情況,你在這裡刷碗也掙不了那麼多學費,你要不要跟我,我能幫你。」
腦殘的發言。
我雙手抱臂,靠著牆看著這一幕。
我不應該進來,我應該默默地資助他。
直到他畢業。
這樣我在他的印象里興許還能好上幾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浪費了他十年的光陰。
他的前十八年,好賭的爸,失蹤的媽,生病的奶奶,要靠他來養家。
後十年,他被迫和一個不喜歡的男人相處,讓他生活在屈辱中。
我眷戀地看著他那雙冷冽的黑眸。
看著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睛,最後說:「好。」
尾音有些顫抖。
十年後的我,已經失去了當時的少年意氣。
後知後覺。
連鈺,該自由了。
8
連鈺沒有發簡訊來。
在意料之中。
但我還是有些失落。
人啊,有時候真的是年紀越大越矯情。
我向領導遞交了申請。
領導勸了我幾次,見我態度堅定,無奈同意了。
我將自己將近三分之二的資產轉給了連鈺。
那套我們一起住的房子。
還有一封道歉信。
這些封存在信封中,等我離開之後就會交到連鈺的手上。
我只留下了一張剛剛列印出來的照片。
那個穿著衛衣,神情有幾分彆扭的連鈺。
如果我沒有那麼做的話,他可能會過得更快樂。
我把照片塞進錢包夾層里,埋頭工作起來。
「林工早~」
「林工今天這麼早啊。」
「昨天不是林工值班吧?」
同事們陸陸續續地來到了單位,嘰嘰喳喳地朝我打招呼。
我分出點注意力,就看到部門倆小姑娘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本來想繼續工作,但是她倆的目光著實是有點明顯,總會往我的身上掃。
我無奈地摘下平光眼鏡,問她倆:「是有什麼事情嗎?」
「林工,你真的快 35 了嗎?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她問。
「有嗎,我覺得我挺明顯的中年男人了。」我說。
「哪有啊,要不是生日牆上寫的,我們都以為你也就二十多歲呢。」
我想起來快到生日的員工的個人卡就會貼上公司的生日牆,應該是看到我的出生年月了。
女生拍了拍手,說:「法拉利不愧是法拉利,林哥,你有對象沒?應該有了吧,或者結婚了?」
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意思,但應該是夸人的話。
我很少聽到那麼直白的誇獎,不自覺地臉就燒了起來。
聽到她的問話,我想到了連鈺冷淡的臉,隨後輕聲說:「沒有。」
那從他十八歲開始的糾葛,在連鈺二十八歲的時候,應該結束了。
「哎——沒有對象嗎?」
「哥,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喜歡什麼類型的?」
姑娘們的熱情撲面而來,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你倆,工作時間就好好工作,不知道你們林工臉皮薄啊?」
領導的話如天籟之音,讓我擺脫了窘境。
我有些感激地看向領導。
領導舉了舉手中的文件夾,示意我跟他來。
9
到了辦公室。
他問:「準備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我說。
我計劃好了,今天在國內過最後一個生日,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啟程出發。
領導說:「盧安達那邊出了點狀況,你今天晚上就要出發。」
「今天嗎?」
我想到編輯好還沒有發送的簡訊。
不由自主地有些慶幸。
「對。」
「好。」我點點頭,「我回去拿行李箱。」
「讓小遲送你吧。」領導說,「小遲是和你一起去的人。」
我轉頭,發現一個青年站在門邊,沖我點點頭:「你好,遲青。」
神情冷淡,站在我身邊比我高了一個頭,劍眉星目,身姿筆挺。
看起來像個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