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層名為「兄弟」的、搖搖欲墜的隔膜,在這一夜,被徹底撕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緊密、更為危險、也更為……心照不宣的羈絆。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而奇怪的是,此刻的我,竟覺得這牢籠……甘之如飴。
13.
也許是那夜的暴怒耗盡了心力,也許是長久以來的殫精竭慮終於壓垮了那副看似強硬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
蕭暮第二天發起了高熱,時昏時醒,燒得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嘴唇乾裂,呼吸都帶著灼人的氣息。
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
那夜他赤紅著雙眼的質問,他扶著牆喘息的樣子,還有那句帶著委屈和失望的「長青」,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裡。
「哥……喝點水……」我小心翼翼地用濕潤的棉棒沾著他乾裂的唇。
他燒得迷迷糊糊,似乎感覺到我的靠近,無意識地偏過頭,眉頭皺得更緊,乾澀的唇瓣翕動,發出模糊的囈語:「……冷……」
我連忙放下水杯,笨拙地替他掖好被角。
可那被角剛掖好,他又不安地掙動起來,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仿佛陷入極深的夢魘。
唇齒間溢出斷斷續續、壓抑痛苦的音節:「……別跳……長青……回來……」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酸澀瞬間衝上眼眶。
他夢到了……夢到我跳江?
我再也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露在錦被外的手。他的手心依舊滾燙,卻微微蜷縮著,像是在虛空中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
「哥……我在這兒……」我低聲回應,聲音帶著哽咽,「我不走……我就在這兒……」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我的聲音,他緊繃的身體似乎放鬆了一絲,緊蹙的眉頭也略微舒展。
那隻被我握著的手,反手無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指。
力道大得指節都有些發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任他攥著,一動不敢動。
那滾燙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灼燒著我的指尖,也灼燒著我的心。
我低下頭,額頭輕輕抵在他緊握著我的那隻手背上。
熟悉的,屬於蕭暮的氣息混雜著濃重的藥味縈繞在鼻尖。
不再是那股陌生的麝香,而是帶著一絲微苦的、屬於他本身的清冽氣息。
我輕嗅著,又忍不住舔了舔,我哥真好聞!
14.
高熱終於在第三天的傍晚徹底退去。
蕭暮醒來時,眼神還有些許迷茫,隨即恢復了慣常的清明。
他目光掃過趴在榻邊睡著的我,落在我依舊被他下意識攥在手裡的手腕上——那裡已經被他無意識的力道勒出了一圈明顯的紅痕。
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然後緩緩鬆開了。
我本就睡得不沉,立刻驚醒:「哥!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渴不渴?餓不餓?太醫!太醫……」
我語無倫次地就要起身去喊人。
「聒噪。」他聲音沙啞,帶著久病的虛弱,卻沒什麼力道地斥了一聲。
我立刻噤聲,像被點了穴,眼巴巴地看著他,只差沒搖尾巴。
「水。」他簡潔地命令。
「哦哦!」我連忙倒了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看著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他喝得很慢,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好可愛。
我心裡嗷嗚一聲,病弱的哥哥好迷人。
15.
我被解除了軟禁,依舊住在宮裡。
只是「瑞親王蕭長青」落水重傷,被皇上秘密尋回靜養的消息悄然在宮內流傳。
日子似乎恢復了平靜,卻又截然不同。
蕭暮不再掩飾他的掌控欲,有時候我穿什麼衣服、吃什麼東西他都要管。
我的傷需要換藥,他親自盯著太醫,眼神銳利得讓老太醫手都在抖。
我喝藥怕苦想偷偷倒掉,他一個眼神掃過來,我就只能捏著鼻子灌下去,然後被他塞進嘴裡一顆蜜餞。
「哥,我傷都好了!」我試圖抗議他把我當易碎品一樣看著。
「嗯。」他頭也不抬地批著奏摺,淡淡一句,「那今日的騎射課加練半個時辰。」
我:「……」
這是報復!絕對是報復我假死!
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
批閱奏摺到深夜,他會很自然地喚我過去替他按揉額角。
我站在他身後,手指落在他微涼的皮膚上,心境卻與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戰戰兢兢,不再胡思亂想,只有一種踏實的、心甘情願的歸屬感。
他偶爾會疲憊地閉上眼,頭微微後仰,靠在我身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喟嘆。
「累了就去歇著。」我忍不住低聲道。
「嗯。」他應著,卻沒有動,反而更放鬆地將重量倚靠過來。
有時我在偏殿看話本,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醒來時,身上總會多了一件帶著他清冽氣息的外袍。
而他,可能就坐在不遠處的燈下,安靜地看著書,或者處理著未盡的政務,側臉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柔和。
我們默契地不再提那個「非親生」的秘密。
它像一道癒合的傷疤,不再流血,卻真實地存在過,改變了我們關係的底色。
蕭暮看我的眼神,少了許多帝王的審視,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帶著獨占意味的親昵。
而我,在他面前,似乎也終於能放下那層「紈絝草包」的面具,流露出一些真實的、屬於「蕭長青」的憊懶和依賴。
原來,掙脫了「兄弟」的束縛,直面彼此最不堪的秘密後,那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名為愛慕的藤蔓,反而在無聲無息間,纏繞得更緊,生長得更加肆無忌憚。
而這深宮,於我而言,不再是囚籠,而成了他為我划下的、心甘情願的領地。
愛是長青的藤蔓,長青亦長情。
囚心——番外之蕭暮。
——那年冬天格外冷,寢殿里只剩下母妃輕輕的呼吸,炭盆偶爾的噼啪聲,還有……
指尖傳來的,那微小卻固執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溫度和力道。
我低下頭,看著那雙依舊牢牢攥著我手指的小手,和他那雙懵懂卻只映著我倒影的眼睛。
濕漉漉的,只能看著我。
心底那裂開的縫隙里,藤蔓無聲地纏繞上來,帶著獨占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他果然很「壯實」。
像棵在貧瘠石縫裡硬鑽出來的小野草,喝奶都比別的孩子凶,力氣也大得不像話。
很快,他就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我撲來,咧著沒牙的嘴,含混不清地喊:「鍋……鍋鍋……」
那聲音又軟又黏,像剛蒸好的桂花糖糕。
宮人們都笑,說長青最黏我。
只有我知道,不是他黏我。
是我需要他。
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帶著溫度的「東西」。
——五皇子蕭銳,仗著母妃得寵,總愛在無人處堵我,用最惡毒的話咒罵母妃,又罵我是「病秧子短命鬼」。
我習慣了隱忍,習慣了在無人處舔舐傷口。
直到那次,他帶著幾個伴讀,將我堵在冷宮廢棄的假山後。
蕭銳一腳踹在我本就隱隱作痛的胸口,笑得猙獰。
我蜷縮在地上,透過散亂的髮絲,看著蕭銳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炮彈一樣沖了過來!
是長青!
他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像頭被激怒的小牛犢,用他那顆圓滾滾的腦袋,狠狠撞在蕭銳的腰上!
「不許欺負我鍋鍋!」他奶聲奶氣地尖叫,帶著哭腔,小拳頭毫無章法地往蕭銳身上招呼。
蕭銳猝不及防被撞了個趔趄,又驚又怒:「你找死!」揚手就要打。
就在他巴掌落下的瞬間,我猛地從地上彈起,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死死抱住蕭銳的腿,將他絆倒在地!
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聞聲趕來的宮人拉開了扭打在一起的我們。
我護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長青,頭髮散亂,嘴角破了,冷冷地看著被宮人扶起的蕭銳。
他的眼神又驚又怒,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恐懼。
沒人看見,混亂中,是我故意伸腳絆倒了他,是我按著他的頭撞上了假山凸起的尖銳石角。
那天夜裡,我跪在母妃面前,脊背挺得筆直。
「暮兒,你……」母妃看著我嘴角的淤青和眼中的冷意,聲音發顫。
「母妃,」我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森然,「五弟是自己不慎摔倒,撞到了頭。兒臣和長青,只是路過,想去扶他。」
母妃看著我的眼睛,那雙和我相似的、總是帶著憂愁的眸子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疲憊地揮揮手。
後來,蕭銳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額角留下一道永久的疤,人也變得有些痴傻畏縮,再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長青喜歡蜷縮在我懷裡,像只尋求庇護的小獸,溫熱的臉頰無意識地蹭著我的頸窩,呼吸間帶著奶香。
心底那冰冷的藤蔓,無聲地收緊了。
看,只有我能護住他。
他這雙濕漉漉的眼睛,只能看著我,只能依賴我。
誰想染指,誰想傷害,誰想奪走……
那就消失好了。
——他長得太快了。
像春日裡吸足了雨水的筍,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拔高了個頭。
我心底湧起一股冰冷的煩躁。
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毫無顧忌地撲進我懷裡喊「哥哥」。他開始躲閃我的目光,開始用浮誇的嬉笑掩飾眼底的情緒。
他越是這樣刻意地拉開距離,越是證明他心裡有鬼。
他開始……頻繁地出宮。
「今日又去了南風館,聽說是為了新來的頭牌……」
「瑞親王當街攔住了新科狀元柳長鳴的車駕,非要請人喝酒……」
「聽說瑞親王府里,又添了兩位容貌昳麗的小公子……」
一條條密報,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的耳朵。
手中的青玉茶盞被我生生捏碎,鋒利的碎片刺入掌心。
暗衛嚇得撲通跪地:「陛下息怒!」
這點痛算什麼?
比得上心口那股被硬生生撕裂、又被妒火反覆灼燒的劇痛嗎?
想打斷他的腿!
想把他鎖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
他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掙脫,落荒而逃。
看著他倉惶的背影,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他腰腹緊實的觸感和脈搏狂跳的震動。
心底那頭被妒火燒得狂躁的凶獸,奇異地被安撫了一瞬,卻又滋生出更深的、更隱秘的渴望。
他只能是我的。
也只能,這樣怕我,這樣……為我悸動。
——
視線撞上我身體的瞬間,他捂住了鼻子,指縫裡滲出刺目的鮮紅。
流鼻血?
為了我?
心底掠過一絲扭曲的快意,卻又被他下一刻脫口而出的狡辯瞬間凍結。
目光落在那漂浮在水面的、礙眼的青色香囊上。
最後一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我看著他連滾帶爬地逃出浴池,像逃離什麼洪水猛獸。
好,很好。
逃吧。
你逃到天涯海角, 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
看著他強作鎮定、嬉皮笑臉地叩首領命,說著「一根頭髮絲都不少地回來」,眼底深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驚慌和……一絲決絕的瘋狂。
我太了解他了。
如同了解我自己掌心的紋路。
那決絕, 讓我心頭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祥的預感, 隨即被更深的冰冷覆蓋。
去吧。
折斷翅膀的鳥兒, 最終會自己飛回巢穴。
或者……死在歸途。
無論哪一種結果,他都只能屬於我。
——
屍首……面目難辨……
幾個字在腦海中反覆衝撞, 像鈍刀在緩慢地切割神經。
眼前陣陣發黑, 喉嚨里湧上一股濃重的鐵鏽味。
「陛下!」阿福驚恐的呼喊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猛地站起身, 想說什麼,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身體晃了晃, 喉頭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住,猛地噴了出來!
「噗——」
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濺在明黃的龍袍前襟, 在冰冷的金磚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傳太醫!快傳太醫!」阿福的尖叫撕裂了死寂。
我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動作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狠厲。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血色。
假的!
一定是假的!
他那麼狡猾, 那麼怕死, 怎麼可能……
——
南境邊陲, 一個不起眼的小村, 有生面孔,肩頭帶傷,形容舉止……
後面寫了什麼,我已經看不清了。
胸腔里那顆被冰封、被撕裂、被反覆踐踏的心臟,在確認消息的瞬間,驟然被狂怒的岩漿填滿!
他果然沒死!
他敢假死!
他敢用這種方式逃離我!
滔天的怒火焚燒著理智, 伴隨著一種近乎毀滅的、失而復得的瘋狂!
沒有任何猶豫。
我日夜兼程,像索命的修羅,撲向那個困住了我獵物的偏僻村落!
——
簡陋的木門被我一腳踹開。
腐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
火光瞬間將昏暗的陋室照得亮如白晝, 也照亮了蜷縮在床角、那張毫無血色、寫滿驚恐的臉。
蕭長青。
我的……小野草。
他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
——
他抖得厲害,像風中的落葉,濕漉漉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卻奇異地不再有逃離的意圖。
只剩下全然的、破碎的依賴。
「哥……不要……輕點……」他嗚咽著,徒勞地推拒,聲音細碎得像貓兒。
「不要?」我俯身, 含住他滾燙的耳垂, 舌尖惡意地舔舐, 感受著他瞬間繃緊的顫慄,聲音低沉而危險,「由不得你。」
滾燙的吻帶著懲罰的意味,烙鐵般印下, 封住他所有無用的抗拒。
那痛楚的嗚咽,像最烈的酒,瞬間點燃了我血液里所有的暴虐和占有欲!
「痛?」我掐住他的腰,將他更重地釘向自己, 動作帶著摧毀一切的狠戾,「記住這痛!」
「記住是誰給你的!」
「記住你屬於誰!」
汗水交融, 體溫灼燒。
我啃噬著他脆弱的喉結, 舔去他眼角的淚,在他身上一遍遍烙下獨屬於我的印記:
「蕭長青……」
「你是我的。」
「永遠都是。」
這深宮囚籠, 鎖得住天下,自然鎖得住我的小野草。
從他將溫熱的小手攥住我指尖的那一刻起,這就註定是唯一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