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翻卷的茶葉混著水一起沖了出來。
他被嚇到,哆嗦了一下,本能的抱起腦袋。
我拍著胸脯,聲嘶力竭的吼叫,「我的妹妹被扇了十幾個巴掌,被他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被他們吐口水!」
「他們咒我的爺爺快點死掉,威脅要把我爺爺的腿砸斷!」
「我們又做錯了什麼!你居然會說他們是在開玩笑?你這種人居然也在當老師?你禽獸不如,是敗類中的敗類!」
6
學校里流傳著關於妹妹的、爺爺的、爸媽的,以及我的,那些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解釋與反抗反而成為了他們攻擊我們的武器。
小妹做不到去接住這麼多人的惡意。
罵在身上的髒話像刀子一樣戳在五臟六腑,沒有原因的冷漠與偏見,百口莫辯的罪名。
他們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嘲諷,落在臉上的巴掌和身上的拳頭。
這些怎麼會是在開玩笑。
那會,欺負,還不能被稱作是『霸凌』。
大家習慣性的選擇沉默,卻偏偏因為我不願意沉默的忍受而覺得我是異類。
醜人多作怪。
大概是我生來就很奇怪。
這件事莫名其妙鬧得沸沸揚揚。
初中把狀告去了我的高中。
班主任、校領導,緊鑼密鼓的和我談話,要我做檢討。
他們遲遲沒有下處分,顧忌著我過於優異的成績。
我也就是這時候才明白,原來優異的成績,是一道護身符。
於是他們想出了解決方案。
他們要我去於真愛家登門拜訪,賠禮道歉。
班主任對著我苦口婆心,「張小雨,你不能因為這件事把你這輩子都賠進去!」
「處分要記檔,會跟著你一輩子,會是你這輩子的污點,你大好的前程就都沒了!」
見我無動於衷,妹妹也急得差點哭出來。
「小雨,我知道你很委屈,你妹妹很委屈,可是他家有錢,只要他家花錢打通了關係,把事情鬧得更大,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搞不好你是要被拘留的,搞不好你連大學都沒得讀啊!」
「你想想你爺爺,想想你妹妹,家裡只能靠你了。」
妹妹奮力的抓上我的肩膀,前後搖晃,想要把我無可救藥的腦袋晃醒。
「忍一忍吧,我們只能忍一忍。」
妹妹哭了。
「好在她們家說不要賠償,也不會報警,只要你去道歉。」
「道個歉就好了,道個歉這些事就能假裝從沒發生過。」
我不願意。
於真愛的爸爸要到了我的電話。
他在電話里明晃晃的威脅,「你只知道你爸在省城吧?」
「那你知不知道他欠了很多錢?五十萬。」
單單只是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已經想像出了他的模樣。
像於真愛一樣,用那種像看路邊任人踐踏的雜草、目空一切的眼神看著我。
「欠錢不還可不是好事,我找到給他放款的高利貸,你爸說他沒錢,自己說要拿手指頭抵債。」
他說我爸被切掉了一根手指。
他又提起了我爺爺。
他若有所思的評價,「你爺爺今年六十六了,賣豆腐賣了三十多年。」
「雖然上了年紀,好在手腳利索,身體健康……可這件事兒以後就不好說了……」
我的腦袋不受控制的浮想聯翩。
想到了像豆腐一樣軟綿綿的爺爺,想到外力輕輕一壓,就會迸裂稀爛的豆腐。
那天晚上我縮在被子裡,不甘心的恨意來勢洶洶,和蕁麻疹一起發作。
我做出了決定。
其實做出這樣的決定並非取決於我的意願。
是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不得不去做。
但這個決定並不是去道歉。
我在第二天的期末考試里直接交了白卷。
每一次考試總是遠遠甩開年級第二八十多分的年級第一,有望上頂尖大學的超級學霸,居然交了白卷。
這樣的消息不同凡響,轟動一時。
7
班主任、校領導又緊鑼密鼓的和我談話。
我起先裝的很無所謂,等他們一個個拍大腿、敲桌子,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時候,我說我被黑社會威脅了。
我爺爺有生命危險。
所以我無法正常上課。
所有人都靜悄悄的,一聲不吭。
然後,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我對著書記、主任,甚至是未出面的校長簡單的提醒了一下:
「我記得我們學校似乎已經七八年都沒有出過一個考過六百五十分的學生吧?」
我們縣很窮,很偏。
教育資源落後的可怕。
能順利考上高中,甚至都成了不得了的事情。
省城的市一中是最好的學校。
可最好的學校七八年沒有一個學生考上清華或者北大。
過一本線的人掰著手指頭就能數完。
一中七八年換了三個校長。
而我們這所只能摸到一中腳後跟的學校,更是可想而知。
學校需要一個勳章。
這個勳章是地方的政績,是教育系統的心頭肉,是學校的活廣告。
他們面面相覷,臉色難看。
我一字一句的說:「我敢保證,這三年里,只有我能考過六百五十分。」
我有十足的底氣。
因為我知道,我在學習上天賦異稟。
他們同樣也知道,並且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我又說:「而且我打算復讀。」
「考六百五十分,並且繼續在學校里復讀一年。」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
我們學校有復讀政策。
六百五十分以上,學費全免,獎勵十五萬。
十五萬不是一筆小數目。
學校花了大手筆,但迄今為止,從未有過一個先例。
這下他們的臉色不難看了,都知道我在說什麼。
剛剛還對著我擰眉毛瞪眼睛的主任這會笑得格外燦爛。
他安撫我說:「小雨,聽說你最近生活上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是吧?」
「學校會想辦法出面解決的,這些事情你就放寬了心,心思還是要放在學習上。」
書記說:「和張校長說一下,這個孩子的特殊情況。」
「初中那邊的事情是他們學生做的不對,我看道歉就免了。」
「倒是有必要親自去一趟,當面和那個學生家長溝通。」
我不願做沉默的大多數。
不願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不願用道歉換取忍讓的公平。
因為於真愛不會因為我的沉默而害怕。
也不會因為我的道歉而害怕,更不會因為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而害怕。
他們只會因為我的不妥協、不退讓、不死誓不休而害怕。
第二天是周六,我給小孩們補完課,推出了自行車要出門。
校長要親自出面,帶著幾個領導和我去於真愛家登門拜訪。
晚上爺爺要去賣豆腐,我站在院子裡喊小妹。
我提醒她記得點滷水,記得要幫爺爺推車。
可我喊了半天也沒人應。
爺爺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小妹出去一陣子了,你補課的時候她就走了,她說去鎮上給你買藥。」
「我讓她騎上車,她也不願意騎。」
我突然生出了不妙的預感。
或許是姐姐和妹妹之間的心靈感應,心裡的不安愈演愈烈。
我把腳蹬子踩得飛快,一路騎到了於真愛家。
他家不在村子裡,是在鎮上的別墅區。
別墅區從建好就冷冷清清,到了夜裡,像一座座寂寥的墳。
村子裡的大家都很窮,沒人能住得上別墅。
可有錢人更不會來,沒人會喜歡這樣偏遠閉塞的小城。
只有於真愛家是個例外。
我快要騎到於真愛家時,終於見到了走在路邊的小妹。
自行車沒來得及停好,我就急著去拽她。
「你要去幹什麼!」
藥店不在別墅區,她是奔著於真愛來的。
她掙扎著想甩開我的胳膊,「你不要管我!」
我扯著嗓子大喊,「我是你姐姐!」
她不說話了,低著腦袋。
等了許久,我才聽到她嘴裡的那一句,「我要去給於真愛道歉。」
「我都知道了。」
「他們威脅你,你要是不去道歉就考不了大學,還會被關起來…」
「可我不想讓你去道歉,也不想讓你考不了大學。」
她抬起頭,眼眶紅紅。
「所以換我去道歉,總歸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我,我去說我錯了,我去說我再也不敢了!」
她話音剛落,一輛黑車停在了我們旁邊。
車窗搖下,裡面的老頭沖我招手,「小雨小雪是吧,去家裡接你們,你們都不在。」
「上車吧,書記已經到了。」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從未感覺如此安全。
8
一眾校領導大駕光臨,甚至校長都親自出面,於真愛她爸顯得侷促又緊張。
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再也沒了那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做派。
那個曾在電話里和我耀武揚威的中年男人並沒有多可怕。
我也見識到了,做生意的哪敢和當官的對著干。
那些校領導誰不是教育局裡的人,誰不是人脈遍地。
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和於真愛也該夾著尾巴繞著我走。
校長笑眯眯,開門見山,「孩子們的事我都聽說了。」
「按理來說這是初中學校的問題,不歸我們管。」
他突然拍上我的肩膀。
「但是張小雨是個好孩子,有什麼誤會咱們聊開了就好。」
於真愛見她爸當著我和小妹的面唯唯諾諾,臉上當下就一陣白一陣紅,咬著指甲窺探著眾人的臉色。
她以為我做好了準備。
準備迎接巴掌,迎接咒罵,迎接拳打腳踢,迎接她的滔天怒火。
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朝著她從未預料的方向發展。
我和小妹這種人,該是任由她驅使的狗,被她踐踏的雜草,和輕而易舉就能捶得稀巴爛的豆腐。
於真愛她爸聽出了言外之意。
這是叫他們給我們賠禮道歉。
他臉上不快,不肯松嘴。
他說:「誤會是誤會,可說到底我家真愛也是受害者。」
「真愛和她妹妹小打小鬧,開開玩笑,她就剪了真愛的頭髮,朝著真愛潑大糞。」
他不緊不慢的坐下,說得煞有其事。
「真愛被欺負了,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每天都哭個不停,這件事已經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心裡陰影。」
「我這個做父親的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
「我那廠子在咱們村也算獨一戶了吧?談不上多有錢,可稅該交的都交了。」
聽到這話,書記冷笑了一聲。
校長不惱,依舊笑眯眯。
「我只是個小小的校長,稅的事情我可不懂,但該交多少,交了多少,大家心裡都有數。」
我盯著鞋尖瞧,聽得一清二楚。
小妹緊緊的靠著我,坐在我身旁,偷偷拽著我的衣擺。
她出了許多汗。
是緊張還是害怕?
我不知道。
聞言,於真愛她爸變了臉色,似乎被人揪住了要命的小辮子。
他又站了起來,拽過一臉茫然的於真愛。
他趕忙說:「是我家真愛的不對,我讓她給兩個同學賠個不是。」
「爸爸!你幹什麼!」
於真愛當下就扯著嗓子尖叫起來。
「為什麼要讓我給這兩個傻…同學道歉?」
「我沒有錯!憑什麼讓我道歉!」
她爸揚起胳膊,巴掌卻在她頭上停住,遲遲沒能落下。
最後她爸板著臉,把她推到我和小妹面前。
小妹瑟縮了一下。
她爸怒火中燒,幾乎是吼出來的,「於真愛!道歉!」
她猝不及防,腳下趔趄,差點栽個跟頭。
她的臉皺皺巴巴,看起來像是憋不住要哭了。
但是更多的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我千刀萬剮。
我饒有興致,期待著她能講點什麼出來。
校長笑眯眯,「於真愛同學,人,做錯了事情就要道歉。」
終於,於真愛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對不起。」
「我錯了。」
「我再也不會。」
……
送走了校領導,我騎車載小妹回家。
她坐在后座,緊貼著我的後背,胳膊環在我的腰間。
可卻沒來由的哭得很大聲。
「姐姐,謝謝你……」
小時候看什麼都覺得很大,大大的校服,大大的樹,大大的爺爺。
可小小的我們,咽著大大的委屈。
於真愛的道歉並不誠心實意。
聽到她嘴裡的悔過,我以為我會痛快,但恨意瘋長。
我不想接受,也不能接受。
我覺得,至少不該只是這樣。
9
我不敢讓小妹繼續在那個初中念書。
為了送她去省城的私立學校,我整個暑假都在做活計。
我張羅了更多小孩來家裡補課,補完課就去鎮上剪雞屁股,晚上去工地搬鋼筋打雜。
小妹說什麼也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讓她在家每天背一篇課文給我聽。
於是她整天都站在院子裡背書,背得痛哭流涕,背得滾瓜爛熟。
爺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知道我缺錢,只知道我要把小妹送去省城。
於是他每天做了更多的豆腐去賣。
豆腐賣不完,我們晚上就要吃許多豆腐。
我們像狗,吠叫控訴著命運的不公,卻也只能伸長了脖子叫一叫。
我們像爺爺做出來的豆腐,外力輕輕一壓,就會迸裂稀爛。
快要開學,小妹的學費還差三千,我怎麼也湊不出來。
這時候,家裡突然寄來了錢。
兩萬塊。
這是我爸第一次往家裡寄來錢。
因為他死了。
在省城的工地上掉了下來,當場摔死了。
兩萬塊是工地的賠償,來送錢的工友讓我們知足一點,安分守己。
爺爺愣了又愣,最後苦澀的笑笑,收下了錢。
爺爺沒流眼淚,他有種說不出來的釋然。
他對我說:「這是好事,他死了,我們就都輕鬆了。」
我從沒想過一向軟綿綿的爺爺也能說出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他死了兒子,我死了父親,我們應該好好抱頭痛哭一場。
可是我們誰也沒能哭出來。
村裡的補助終於申請了下來,每個月一千五百塊。
加上那兩萬塊的賠償,我們真的都輕鬆了。
他死了,欠的錢也一筆勾銷。
他死了,還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錢。
所以他的死很划算。
為了代替我們的眼淚,我只好多去給我爸上墳,多燒幾炷香。
偶爾被繚繞的煙霧嗆出了眼淚,我還能順勢夸一夸自己孝順。
我看著他的墳,想起他下葬時明明有十根手指。
真愛真愛,你爸爸和你一樣喜歡說謊。
九月開學,小妹去省城念書,依舊住校,一個禮拜回來一次。
我念高三,終於要考大學了。
但我的高三念了兩年。
第一年我考了六百六十五。
按照承諾,我繼續在學校復讀。
校長歡天喜地,大喇叭把我的大名在全校廣播了一遍又一遍,說我是全校的榜樣。
我的班主任哭爹喊娘,說我為了那十五萬想不開。
「整整一年都會被浪費,等你讀完了大學,你一年能賺多少個十五萬!」
偏僻的小山村裡考出了這樣的分數,已經是多少人燒光了高香都求不來的夢寐以求。
可我明明是想開了。
又是九月,小妹考上了省城的高中,我叫她好好念。
高四開學,我特地去高一的班級走了一圈。
我見到了於真愛。
我並不想要蟄伏。
我用了很多辦法去打聽,打聽她要念什麼高中。
沒想到在我的高中遇到了她。
明明家裡可以花錢把她送去更好的學校,可她還是選擇在這樣的窮鄉僻壤繼續念。
她身上有好多例外。
我在廁所的隔間聽到了她打電話。
她壓低了聲音,語氣憤懣不滿,「爸爸!那誰能知道!」
「不就是花點錢送我去省城嗎?他們怎麼會知道咱們在什麼地方?」
「我不想在這窮鄉下待了,我想回濱海!我現在看到這個瘟神,就害怕。」
她家原來是濱海的,千里迢迢跑來了我們這裡。
我的腦袋浮想聯翩。
和於真愛在同一所學校,我們碰面的機會多了很多。
她還是狗改不了吃屎,開學沒多久,偽善面具下的真面目的暴露了出來。
她依舊在欺負學生,欺負另一個家世不好,瘦小的漂亮女生。
小妹從前被做過的事情,在她身上重演。
沒有人為她發聲,沒有人為她反抗。
沒有優秀的成績、沒有優異的家底給她撐腰,她能做的只有忍一忍。
只要忍一忍,就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
可我偏偏不想要忍一忍,也不想要別人忍一忍。
於是時刻準備的糞水,只要一讓我見到,我就會潑於真愛。
學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不許,也沒說允許。
那我可以認為是默許。
但於真愛沒那麼笨,之後每次見到我會繞著走,雖然免不了從她嘴裡聽到幾句難聽的髒話。
我沒有三頭六臂,那個瘦小的女生依舊在我看不見的時候被欺負。
她被關在樓梯間,是我把她放了出來。
在校外,她被堵在角落裡拳打腳踢,是我報了警。
於真愛被警察抓了個正著。
報警後,他們被行政拘留,可因為未滿十六周歲,所以不予執行。
「那是不是只要她夠了十六歲就可以被處罰了呢?」
無家可歸的風把我的話吹得支離破碎。
很安靜。
沒有人回答我。
我可以再留級一年,我可以等她到十六歲。
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的。
只要有人告訴我。
可群山沒有迴音,沒有人回答我。
我不能再拖了。
這次高考,我考了六百八十分。
10
我不肯離家太遠。
所以只考去了隔壁省。
我給高中長臉,高中門口的橫幅掛了一整年都沒撤下。
我的家在省的南邊,我的大學在另一個省的北邊,挨在一起,坐大巴只要七個小時。
每周末我都會回家。
我要照顧爺爺,磨豆子點滷水,蓋上白布,送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