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照顧小妹,督促她背書,給她開了線的校服縫縫補補。
周內沒課,我就去打工兼職,發傳單掃廁所做家教。
十五萬並沒有讓我的生活輕鬆許多。
人總是會生病,而小妹總是該念書。
我很忙,忙得沒有功夫喘氣。
但是我知道了點別的事情,關於於真愛。
我學著爺爺那樣,給關二爺上香。
真愛真愛,你一定要過得好。
過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好日子,我才能狠狠把你從雲端拽下來。
我大四的時候,小妹考上了東北的好大學。
念書念出了名堂,我讓爺爺請來了鑼鼓隊,在家裡放鞭炮敲鑼打鼓。
村裡來了不少人吃飯,給小妹慶祝。
左夸右夸,小妹紅著張臉,「我都沒我姐考得高!有什麼可吹的!」
「我要讀研讀博,帶爺爺和姐過好日子!」
而於真愛沒考上大學。
她讓她爸送她去國外留學,她爸沒同意。
聽說她當上了網紅,粉絲不少,都吹捧她長得漂亮家裡有錢。
我沒有藝術細胞,欣賞不來她炫耀的那些珠寶首飾。
但是她每一次直播,我都會進去看。
看她炫富擺闊,看她帶貨種草。
我每天都陪著她,記住她的臉,記住她說過的話。
「我家不缺錢啦,直播只是愛好,寶寶們幫忙點點贊。」
「之前我家在濱海,我爸有好幾個公司,在做外貿,其實說起來有點好笑,我家放了很多稻草,據說蠻賺錢的。」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稻草為什麼賺錢。」
「生意上的事情出了問題,我家才搬來這邊的,山清水秀,沒什麼不好的。」
……
家道中落卻依舊有錢的富家千金,這是她的人設。
我一直陪著她,從她兩百粉絲一直到二百萬。
她一會說自己不缺錢,一會又賣慘哭窮,說資金出了問題,挑唆粉絲送禮物。
謊話說多了,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哪一句才是真的。
而我考進了稅務稽查局。
我突然慶幸我爸死得早,如果他還活著,我想應該是考不了的。
不過我很奇怪,她爸都不敢大張旗鼓送她去省城念高中,這回怎麼敢讓她堂而皇之的拋頭露面做主播。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
因為掙的足夠多。
我在市稅務局第二稽查局,我們科長是個有些嚴肅刻板的女人。
不用我提,她就先查到了於真愛頭上。
擁有二百多萬粉絲的於真愛,申報的收入數和直播平台銷量熱度嚴重不匹配。
而於真愛母親名下的個人帳戶里存款有六百多萬,流水上千萬。
聽起來幾百萬好像不算多。
可實際上在一個城市裡帳戶有這樣大額存款的人並不多見。
更何況還是在我們這樣並不富裕的縣城。
她的母親只有一個掛名的公司,實際經營則另有他人。
拉名單一看,十幾年前她母親和別人的資金往來都有記錄。
我覺得有意思。
因為她母親一直在給一個固定的男人匯款。
有時候幾萬,有時候十幾萬。
她母親原來一直在出軌。
太可笑了。
真愛真愛,原來也不是真正的愛。
稽查組開審查會,科長初步判斷於真愛存在為第三方商家帶貨抽取佣金少申報收入的嫌疑。
我和另一個同事按程序約談了於真愛。
這是我們許多年來又一次面對面。
於真愛坐在我對面,沒有認出我。
或許是我長開了,或許是眼鏡戴多了夾高了鼻樑,又或許是單眼皮吊梢眼也成了潮流。
現在的我居然也會被誇一句長得很高級。
於真愛從沒來過這種地方,表現得很侷促。
她拍著胸脯為自己作保,「我的稅都交全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絕對沒有!」
我掏了掏耳朵。
這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開場白我們聽過許多。
如果沒有問題,是不會查你的。
如果查到了你頭上,那只能證明我們手裡已經有證據。
換句話來說,其實已經立了案。
11
約談是給你提個醒,態度好一點主動認錯補稅,可以從寬處理。
同事把拉出的名單給她看。
她當場就傻了眼。
她七年大大小小的資金往來,有些名字就連她都覺得陌生。
從前的男朋友,同學,朋友,每一筆都有記錄。
她的臉白了,肉眼可見的做賊心虛。
「我說了我沒有,你們不知道,直播帶貨賺不了多少錢的,佣金算來算去就那麼多…」
「名單不能證明什麼,我卡上都沒錢!」
同事提醒她,「沒有問題今天就不會把你叫來。」
「稅務上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們,我們教你怎麼操作怎麼申報…」
言外之意說得很明顯了。
可同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我說了我沒有!你聽不懂嗎!」
她的耐心耗盡,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又是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
她把名單摔在桌上,指著我和同事的鼻子開始問候。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你們不信就去查!」
「去查啊!甩幾張紙出來有個屁用!但凡你們手裡有證據,我現在也不會好好站在這裡了!」
稅務稽查和刑事犯罪當然不一樣。
我們只是想讓你繳納應繳的稅款。
見她這樣的態度,同事也來了氣,「你態度放尊重一點!」
「沒有證據會叫你來嗎?做了什麼心裡沒點數嗎?」
於真愛扯著嘴笑了一聲。
大概是覺得十分可笑,又情不自禁的敲起了桌子。
「威脅起我來了是嗎?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我要投訴你們,我要把你們掛網上…」
「於真愛,我叫張小雨。」
我抬起頭看她。
她臉上的笑僵住了,眼睛死死的盯著我。
我拿出她母親的那份名單,擺在她面前。
我指著出現了許多次的一個名字,問她:「於真愛,齊峰是誰?」
這個陌生的名字是她第一次聽說。
「您母親在十幾年前就開始給這個人匯款。」
我好心提醒,「你該姓於還是該姓齊?」
「真愛?」
我被她痴呆的模樣逗笑。
「你又算哪門子真愛啊?」
這次的約談並不順利。
於真愛氣炸了,丟下一堆髒話,落荒而逃。
科長也氣炸了,評價於真愛,「從沒見過這麼囂張的人!」
「直接開審查會辦了她!」
同事看我目光若有所思,我和她在洗手間碰面。
她裝得輕鬆,和我閒話,「於真愛,那個網紅,你們…認識嗎?」
有規定,熟人不能接手相關的案子。
我抿著嘴笑,「從前我小妹的初中同學,之後就不聯繫了。」
她一臉驚訝,「這樣啊,那感覺她小時候人還很好,怎麼會逃稅呢?」
她爛了。
不是因為現在變爛了。
是她一直都很爛,原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爛人。
案子進展的很順利。
有科長在,研討審查定案。
忙了幾天,於真愛的事情就拍了板。
證據擺在她面前,她不想承認也得承認了。
逃稅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她通過給第三方合作商家直播帶貨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
並且錄製商品做種草視頻,收取平台推廣費。
小部分收入走平台提現,剩下的大頭由她母親個人銀行帳戶線下收款。
這樣就可以逃避直播平台抽成,隱匿收入,成功逃稅。
官方通報。
依據法律規定,對於真愛的違法行為,做出追繳稅費款、滯納金並處罰款的決定。
三年間於真愛直播帶貨的推廣服務費收入是一千七百多萬。
她補繳的稅費款加滯納金和罰款一共一千三百多萬。
而她的直播帳號也被封禁了。
吃飯的碗被砸得稀巴爛,賺的錢差點沒趕上賠的多。
她崩潰了,來找我們鬧過一次。
科長打算時間一到就移交。
因為稅務局只是希望她把錢交了,並沒有執法權。
也沒有想把她送進去的想法。
但是她態度不好,又死活不交。
我們不想多扯她的爛攤子,到時候就只能移交。
送她去坐牢。
涉案金額不小,她或許要判十年以上。
12
於真愛找過我一次。
身為公職人員,我並不能和她過多接觸。
但好在案子已經定了,我稍微接觸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主要是和她溝通交錢。
我和科長報備,去她家登門拜訪。
和我隨行的同事對她連軸轉打官腔,她卻一直在神遊,一言不發。
同事說得嗓子冒煙,要下樓喘口氣。
結果他剛走,於真愛就說話了,「我媽真的出軌了。」
「我其實一直覺得我爸媽很相愛,他們也很愛我,所以我才叫真愛。」
「但是現在我有點搞不懂了,我的名字讓我覺得恥辱。」
她的頭髮亂糟糟,披頭散髮,蓋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看向我,似乎在和我要一個答案。
我哪來的答案,我爸都變成渣了,我怎麼知道他們相不相愛?
她的眼睛裡,終於沒有了從前那樣像看路邊任人踐踏的雜草的目空一切。
她都二十五歲,居然還在追求自己父母是否真心相愛的問題。
她長大了嗎?
無比幼稚。
她的崩潰來的毫無預兆,她撕心裂肺的對著我大喊:「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不在乎那些錢,我去求一求爸爸,他總能想辦法幫我擺平!」
「看到我媽出軌,你是不是很開心?連你這種人居然有一天會騎到我頭上來,居然也會笑我?」
我戴著徽章,穿著制服。
我現在不代表我自己,所以不能打人。
但我真的很想打她。
很想用巴掌抽爛她的臉,很想把帶著血水的牛肉塞進她的喉嚨里翻攪。
她捂著臉開始哭,只有小孩才會的,那樣嚎啕大哭。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青紫,痛苦的扯著頭髮,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我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我覺得很暢快。
我控制不住的放聲大笑。
興奮滌盪著我的靈魂。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於真愛,居然害怕媽媽不愛爸爸。
於是我告訴了所有人,我想讓大家和我一起來笑她。
於真愛逃稅封號的事情,在我昔日的同學和從前的街坊鄰裡間不脛而走。
那些被她欺負過的人通通都站了出來,發視頻講故事,聲淚俱下的控訴她。
百萬粉絲的富家千金,又臭又爛,連一勺糞水都比不上。
她淪為了眾矢之的,成為了真正的笑話。
她媽媽的視頻帳號被扒了出來,群情激奮的網友衝進評論區狂轟濫炸。
【霸凌又逃稅,什麼有私人海灘飛機的富家千金,飛機是租的,豪車也是租的,租了一輩子發現逃的稅還沒掙的多,白忙活一場,天塌了吧?】
【真愛,聽說你媽出軌了,你媽和小三才是真愛吧。】
【無意刷到,保佑一家平安。】
【寶寶你沒有做對任何事,一定要在意別人的目光,加油!你的身後空無一人!】
【給真愛捐點補稅吧,我有真愛的收款碼,哎怎麼真愛沒有碼啊?】
……
從前霸凌的事情一出,她全平台的帳號都被封禁了,連同她爸媽的一起。
她再也沒露過面,但她被罵上了熱搜。
她的名字就是笑柄,掛在所有人嘴邊,翻來覆去不停的說。
聽說於真愛受不了,鬧著要自殺。
但沒死成,她爸哭爹喊娘把她送去了醫院。
她爸真好,總是這麼及時,總是會給她撐腰。
但是壞消息很快就來了。
她的事情沸沸揚揚,稽查組順勢查到了她爸頭上。
濱海有幾家做出口的公司暴雷。
虛開發票,騙取出口退稅。
雖然有貨,但是三流不一致。
而那幾家公司只是下游,真正叱吒風雲的一把手其實藏在我們家的小縣城。
於真愛的父親開了一家生產耐火材料的鄉鎮企業。
企業存在大量收購稻草的業務。
可她家公司的發票,卻在下游的公司里出現。
科長帶著我們登門拜訪,調查取證。
我亮了證件,「我們是市稅務稽查局的檢查人員。」
「我叫張小雪,這是文書,現在我們依法對你們廠進行檢查。」
於真愛她爸攔著我們,不許我們進去,現場也不讓看。
他女兒的事情讓他焦頭爛額,索性現在一不做二不休,破罐子破摔。
幾個光著膀子的人凶神惡煞,擺著那副橫出二五八萬的氣勢。
於真愛她爸還伸手拍我們的記錄儀。
他瞧著打頭的科長是個女人,說話也不客氣,上手推搡,「你們有什麼資格查?誰給你權利?」
科長毫不退讓,腰杆筆直,「人民給我的權利!」
「人民就是我最大的後台!」
13
他的事情可沒於真愛那麼簡單,高層領導協調,已經成立了專辦,公檢法稅聯合。
科長一通電話,「對方暴力抗法,拒絕配合。」
五分鐘,警車來了。
真理往往在棍棒之下。
根據能量守恆定律,記錄儀沒電的時候,電棍就有電了。
剛剛叫的有多大聲,現在就得叫的很大聲。
叫完了囂張的話,這會就該叫一叫殺豬一般的嚎哭。
他的廠子實際上很破敗,只放了很少的稻草。
我們盤庫存,查水電,翻發票。
八部委聯合打擊涉稅行為,現在加上金稅四期大數據的治理。
從前未浮出水面的貓膩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於真愛她爸還是咬死不認,倒是他公司的財務負責人把他供了出來保命。
虛開發票且涉案金額龐大,稽查局開完審查會,經偵大隊就介入了。
這是刑事犯罪,是要被判刑的。
我好奇涉案金額,科長對著我比出兩根手指。
還沒到慶功合影的時候,她倒先比起了耶。
哦,不是在比耶。
是兩億。
他們把發票印表機當印鈔機了。
二百五十萬就要判十年,我掰著手指頭數,不知道該數幾個十年。
這筆錢不是小數目,可我印象中於真愛家並不是什麼富裕到令人咋舌的存在。
科長笑了,「賺了那麼多錢,又不知道花哪去了,那錢都能用來幹嘛?」
賭了。
我死去的父親讓我深有體會。
大把大把的鈔票砸進去,連朵水花都翻不起來。
十年前,千里迢迢從濱海搬來小縣城躲債。
同樣背著高利貸的人才最清楚誰又借了高利貸。
被那根所謂的我爸被砍下來的手指頭嚇唬,我就輕而易舉的認了帳。
或許他們從來都不敢真的那樣做。
只是他們在賭,賭我們只是聽到些風吹草動就會害怕。
賭我們連坐上賭桌的膽子都沒有。
哪有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實他們也一樣。
翻身上炕都費勁。
不過比起我們,他們上炕的時候或許要容易一些。
因為他們學會了,當利益大於風險,就該鋌而走險。
於真愛沒了她這輩子最大的靠山,錢一分也拿不出來。
她爸的事情塵埃落定,她的案子也到了時間,被馬上移交。
她和她爸一起住了進去。
不過她要好些,比她爸少了幾個十年。
我掰著手指頭數,下次要見面,或許要等到她四十歲了。
四十歲的真愛該是什麼模樣?
還是會坐在那裡,扎著馬尾, 梳著薄薄的劉海, 獨具心思露出襯衣的蕾絲邊,在嘴巴上塗亮晶晶的唇膏?
還是會形如枯槁, 麻木到沒了任何顏色,再也不能敲著桌子輕狂的大笑?
我浮想聯翩。
真愛真愛, 你一定要過得好。
過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好日子。
等下次再見面,下下次…每一次, 我都會把你從雲端上拽下來。
我要你被你踐踏過的雜草, 被驅使過的狗, 被捶得稀巴爛的豆腐,踩上你的頭頂狂笑。
人這種生物。
光是以眼還眼可不夠。
先被捅瞎了一隻眼睛的人, 不捅瞎對方的兩隻眼睛,是不會解氣的。
而且,那還不算完。
小妹放假回家, 我給她包了餃子。
爺爺要挑幾個餃子裡放紅辣椒, 勢必要讓貪嘴的小妹付出不常回家的代價。
爺爺如願以償。
小妹被辣得嗓子冒煙,臉紅得像猴屁股, 眼淚也飈了出來。
她用手給嘴巴扇風,邊哭邊仰著脖子灌水。
爺爺去給她拿牛奶, 她卻突然對著我說:「姐, 你為什麼總是在流眼淚?」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並沒有眼淚。
「我知道, 你在難過, 在傷心。」
「你不要再哭了,你還有我們。」
大家都在往前走, 只有我困在了原地,困在了群山里。
困在了妹妹被霸凌, 而我作為姐姐,卻一無是處的群山里。
我迷了路。
我一直都找不到哪裡才是前,哪裡才算往前走。
可我現在突然聽到了群山的迴響。
往哪走, 都是在往前走。
真愛真愛, 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小雨和小雪, 也不再是灰沉沉天空哭泣的眼淚。
春天因為雨雪而不再沉默著腐爛。
抬頭看,我從未發現前路如此生機盎然。
結尾。
再再後來, 妹妹並沒有和我一樣,選擇考公的路, 而是選擇成為了一名大山裡的調查記者。
她說, 她以後要做一把傘, 可以庇護像她這樣窮苦人的傘。
事後她也是這樣做的,臥底黑煤窯, 佯裝乞丐……
她的一篇篇深度報道,引爆了輿論, 讓大眾的目光聚集在那些看不見的窮苦人的身上,報道出了世界的另外一面。
過年團聚,我偶然提起小時候,妹妹認真的跟我說:「姐, 你是我人生中巍峨的山。」
我笑說妹妹什麼時候這麼文縐縐的了,心底里卻暗暗為妹妹高興。
妹妹啊,你也是別人人生中巍峨的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