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舟早死的未婚妻回來了。
她不知道他已有家室,在他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第一日,沈淮舟要我以表妹的身份自居。
第三日,他給我寫了和離書。
「她流落民間多年,受盡苦楚,你讓讓她。」
「等她好一些了,我再迎你回來做平妻。」
我平靜地收下和離書。
「好。」
算算時日,我的真表哥也該來接我回江南了。
1
沈淮舟終於肯將和離書給我了。
他將那張輕飄飄的紙摔在書案上,滿眼失望。
「明漪,我原以為你是通情達理的。」
「她流落民間多年,受盡苦楚,你連讓讓她都不願嗎?」
就在三日前,沈淮舟尋回了從前因故身亡的未婚妻,孟玉箏。
她從當年的流民暴亂中脫身,幾經輾轉,被人找到。
記憶卻停留在五年前。
她和沈淮舟剛定親的時候。
他憐她受盡苦楚,讓我以借住在家中的表妹自居。
又怕她心思縝密,察覺他已有家室,故而來與我演這一出「和離」的戲。
我一開始是不願的。
他怨我冷漠,怨我不通情達理。
吵得最凶的時候,沈淮舟說:「若非那場意外,玉箏該是我的妻。」
我的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淌,倏然就心死了。
他已動搖,不必強留。
我拈起和離書,細細看起來。
沈淮舟考慮得很周到。
寫明了嫁妝全返,還蓋了他的私印,有族老的簽字。
我平靜地將這張紙收好,壓在妝奩底下。
「好。」
沈淮舟一時緘默。
屋裡燭影搖動,燈花乍破。
他生澀地開口:「明漪。」
「你照舊住這個院子,若有想要的,便差人去買。」
「一切同從前一樣。」
「等她好一些了,我再迎你回來做平妻。」
不必了。
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孟玉箏身邊的侍女便來找他了。
她心疾犯了,想見他。
沈淮舟急匆匆地走了,衣袂帶動輕薄的帷幔,像光怪陸離的夢,倏忽而過。
留下一室寂靜。
我起身,推開窗。
帶著些燥熱的風灌進來,驅散這點沉悶。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
是好時節。
我垂眸。
「揚州那邊,可有回信?」
侍女汀蘭將信呈了上來。
「公子說,再過三日便到了。」
「姑娘可先做打算。」
2
我坐在銅鏡前,卸下了頭上的釵環,讓汀蘭幫我梳了別的髮髻。
孟玉箏其實早已察覺到。
她頭一次見我,便起了疑,帶著嗔怪去問沈淮舟。
「既是未出閣的表妹,為何梳著婦人髮髻?」
沈淮舟含糊其辭,卻是懲治了我身邊的婢女。
「大抵是婢女不懂事,梳錯了。」
他罰汀蘭跪在院子裡。
初夏多雨,夜裡又風涼。
汀蘭渾身濕透,打著寒顫來向我請罪時,我氣急攻心,砸了沈淮舟的書房。
墨硯打翻,污了他剛畫成的畫像。
他用帕子壓住手上的髒污,冷冷地看我。
「不過是一個婢女,也值得你與我動氣?」
「謝明漪,成婚兩年,我對你一心一意,未曾有過一絲虧待。」
「往後也一樣。」
「你只答應我這一件事,在玉箏面前,不要說你是我的妻。」
字字句句,對我毫不留情。
我站在原地,攥緊衣袂。
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進了冰窟。
分明是初夏,卻冷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不可能。」
沈淮舟微微彎唇,帶著一絲嘲諷,語氣森冷。
「那隻好寫和離書了。」
他在威脅我。
他知我父母雙亡,早已無處訴苦。
可兩年前,沈淮舟登門求親的時候,分明與我說。
「明漪,我早已走出來。」
「斯人已逝,更當珍惜眼前人。」
孟玉箏一出現,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成了空話。
從琴瑟和鳴到相看生厭。
只用了三日。
在沈淮舟面前,我尚能忍住眼淚,強裝鎮定。
此刻卻不自覺又紅了眼眶。
汀蘭為我簪上玉簪,小心翼翼地垂首問我:「姑娘可是還在傷心?」
我用手帕沾了沾眼角,勉強地笑起來。
「無事了。」
「去拿我的嫁妝單子吧。」
3
我爹病重時,怕叔伯苛待我,將多年來的積攢的田宅金銀都充作了我的嫁妝。
有許多名貴的布匹與金銀玉器都放在沈府庫房中。
如今要照著和離書寫的,悉數帶走。
汀蘭為我取來了庫房的鑰匙。
我坐在椅子上,讓家丁將紅木箱子都搬出來。
裡頭的東西,一件一件,仔細驗過。
陣仗頗大,驚動了西院的孟玉箏。
沈淮舟將她接回來後,便給孟家送了信。
山高路遠,孟家的回信還未至。
他不願再委屈她,便留她在沈府暫住。
孟玉箏已擺出了夫人的姿態,青絲翠綰,彩畫金妝。
在數位僕從的簇擁下,施施然而至。
她看向我,話里有些不滿。
「表妹興師動眾的,是要做什麼?」
我端詳著手中團扇的繡花,沒抬眼看她。
「拿回嫁妝。」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
「嫁妝?」
她指著地上的箱子,秀眉微蹙。
「淮郎何時有過這麼富貴的親戚?」
沈氏的姻親在琅琊算不得望族。
沈氏也徒有清名,僅有沈淮舟年少有為,正受器重。
沈淮舟的乳母也跟在孟玉箏身邊。
她是知曉內情的,忙解釋道:「表小姐出身清貴,這些都是家中留給她的,大人代為保管而已。」
說話間,汀蘭又開了一個箱子。
箱中堆金疊玉,明光璨璨。
孟玉箏一時被迷了眼。
她的眼神落在金銀首飾上,像被釘住了。
汀蘭對著單子,一件件驗過。
正要讓人將箱子鎖上,孟玉箏出手阻攔。
她挽起袖口,微微彎腰,從裡面挑出一支金鑲紅瑪瑙的鈿頭簪。
簪身刻著一個「沈」字。
她掌中托著那支鈿頭簪,抬眼看向我,有一絲譏笑。
「下人不知是如何清點的,竟讓沈府的東西混了進去。」
「表妹出身清貴,也會覺得這支鈿頭簪是稀罕物嗎?」
4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她說我借清點嫁妝之故,占了沈府的東西。
我盯著簪子,微微出神。
這支鈿頭簪確實是出自沈府。
是沈淮舟親手畫了圖紙,打來送我的。
我和他,確有過一段恩愛的日子。
周遭的僕從都噤了聲。
沈淮舟的乳母直冒冷汗,欲言又止。
我抬眸看向她,用團扇指著她身邊的僕從,倏然一笑:「這就是我的東西。」
「沈淮舟瞞著你,他們自然也不敢告訴你。」
「我不是府中的表小姐,而是他的髮妻。這支金簪,是他打來送我的。」
孟玉箏臉上的血色全然褪去。
我知道她命運多舛,也是個可憐人,本不想因沈淮舟為難她。
她倒是先來尋我的錯處了。
我站起身,從她手中拿回鈿頭簪。
到底是樣值錢的物件,不能便宜了旁人。
我將簪子隨意地丟回了箱子。
「只是不知,這些事情何時輪到孟姑娘過問了?」
孟玉箏咬唇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眼裡盈滿了淚。
她身形搖搖欲墜,終究是支撐不住,雙目一閉,暈倒了。
那群下人又驚又懼。
有人去攙扶她,有人去請大夫,還有人甚至要去衙署,將沈淮舟叫回來。
她身邊亂作一團。
我重新坐下,好整以暇地輕搖著扇子。
「不用管她,繼續清點。」
5
日暮時分,我回到自己的院子裡。
能帶走的東西已收拾妥了。
怕有些不好帶,又讓人專程去換成了金銀。
我站在階前,悵然的思緒像被夏風吹拂,浮浮沉沉。
我是從京城出嫁的。
那時,遠在揚州的外祖家也給了添妝。
兩位表哥專程告了假,遠赴京城,送我到琅琊。
二表哥依著習俗,在我的院子裡打了口井。
他說我生前不飲沈家一口水,定不讓沈淮舟看輕了我。
可沈淮舟心裡自有一桿秤。
我父母雙亡,又與叔伯不睦。
外祖遠在揚州,有心無力,更無正當由頭插手沈家家事。
如今物是人非。
他對我但凡有一絲愛重,便不會這麼對我了。
金烏將墜,餘暉漸漸落下高牆。
我轉身回屋,正撞見了面若冰霜的沈淮舟。
他像是怒極了,來時大步流星,隨手撥開珠簾紗幔,珍珠碰撞,一片鏗然。
「你還要鬧到何時?」
我捏緊袖口,淡淡抬眼。
「我沒有鬧。」
他氣極反笑。
「我都聽說了,你興師動眾,讓人開了庫房,故意讓玉箏瞧見。」
「她向來心細,便問了你那支簪子的來處,你藉此說出了實情。」
她倒是很會春秋筆法。
沈淮舟語氣漸強。
「她受了這種刺激,舊病復發,便是你想要的嗎?」
我蹙眉,冷冷地看著他。
「你矇騙她,哄著她入你的宅院,便是為她好嗎?」
他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一時啞然。
但很快又恢復原先的倨傲。
「為了讓她安心養病,我只好說,你我二人早已和離。」
他將「和離」二字咬得極重。
又試探一般,看向我的臉。
心口一陣陣鈍痛。
不想讓他看出端倪。
我垂眸,收拾著妝奩里的物件,不動聲色地將疊好的和離書壓在珠翠之下。
我落了鎖,淡淡道:「那倒沒錯。」
我和他,確實已和離。
如今各不相干了。
沈淮舟將手掌撐在桌案上,沒找著能摔的東西。
他才發現屋裡的擺設少了許多,面色驟然一凜。
「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捧起妝奩,繞過他,朝外走了幾步,將東西交給侍立在廊下的汀蘭。
「搬走。」
「既已和離,我住在沈府,又算什麼?」
尚未走至階下,衣角倏然被人拉住。
身後的聲音有幾分喑啞,語勢漸弱。
「你當真要走?」
我沒回頭,攥住袖口,用了些勁,抽出了他手中的一截衣料。
「當真。」
他滯了一瞬,隨即又譏諷地笑了。
「好。」
「我倒要看看,你能去哪兒。」
6
我當下確實走不遠。
我拿著身邊隨從侍女的身契,帶著一眾人住進了客棧。
錢財我是不缺的。
我怕沈淮舟要鬧,另請了一些護衛。
第一個來找我的,是沈淮舟同僚的夫人宋氏。
她拈著柄團扇,端莊地上了樓,瞧見我如今住的地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明漪,你如今就住這兒?」
這裡到底是比不上沈府那般雅致。
沈府的庭院是我親手布置的,讓人移栽了垂柳、桃樹。
花開時,也宴請過諸位夫人小姐。
我站起身,提起茶壺,親自為她斟了杯茶。
「只是一時暫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