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舒了口氣。
「那便好。」
「我原以為你真是想不開了,竟真讓了位,讓後來者登堂入室。」
「你家沈大人早為她守了三年,如今成婚兩年,還要再拿少時的婚約說事,算什麼?」
「你以退為進這招,用得妙。」
我一怔。
她竟也誤解了。
宋夫人絮絮與我說著她婆母當年解決妾室的手腕,讓我效仿一二。
我終究是沒忍住,出言打斷了。
「並非以退為進。」
她頓住,有些驚詫,低頭抿了口茶。
我輕聲說:「我是真決定離開了。」
決定做得有些倉促,但很堅決。
她訥訥道:「就為他把人接回來這事?」
「他也許只是多年不見,覺得新鮮罷了。」
「兩年來,他可是連妾室通房都沒有的。」
我長話短說了。
「我頭一次為人妻子,不知這事是大是小。」
「我確實能用些手段,贏過孟玉箏。但最後又能得到什麼?」
「沈淮舟的愛重,我已不在乎。錢財、名聲,我都不缺。倒不必再多費心神,與她去爭。」
她大抵也理解一些了,微微頷首,輕聲問我:
「真和離了?」
我將和離書拿給她看。
「千真萬確。」
7
送走宋夫人,汀蘭進了廂房。
她見我近日愁眉不展,便提議去觀荷採蓮。
我應了。
湖上,蓮葉接天,清風鑒水,我獨撐著小舟,停在藕花深處。
四周少男少女嬉笑著,讓我回想起出閣之前的光景。
心緒平靜不少。
我抬起頭。
不期然撞見了最不想見的人。
孟玉箏與沈淮舟同坐一船。
他挽起袖口,扒著船沿,將手探入清凌凌的水裡,去折一支荷花。
她接過荷花,捧在懷中,低頭笑起來,溫婉羞澀。
郎情妾意,羨煞旁人。
倒忘了,今日休沐。
我划動船槳,慢慢地遠離。
水波盪開,沈淮舟驟然回頭。
他划船追了過來,撥開蓮葉,擠到了我身旁。
小舟相碰,驟然搖晃了一下,我雙手撐在船上,勉強穩了穩身形。
沈淮舟站起身,意味深長。
「我原以為你真狠得下心。」
「你從前不愛出門,聽到我的消息,還是追上來了。」
他身後,孟玉箏微微抬眼。
我迎著他的目光,面無表情。
「我不知你的行蹤,只是巧合而已。」
「觀荷的少說也有數百人,難道都是為你來的麼?」
他一噎。
孟玉箏放下花,另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
她站起身,走到船頭,將花遞來,笑意淺淡。
「明漪還在介意那日的事嗎?」
「那只是誤會而已,我今日給你賠個不是。」
我拒絕了。
「不必。」
她仍要上前,踩在我的船上。
用了十成的力。
小船一時穩不住,晃得厲害。
驚慌失措間,她向我撲倒過來。
船翻了。
我猝不及防地墜入水中。
眼見著沈淮舟脫下外袍,跳了下來,去拉孟玉箏。
我是不會水的。
我嗆了幾口水,嗓子和心都疼得厲害。
兩年夫妻。
心裡最後一絲情意也消磨殆盡了。
我踩著水,勉強地將臉仰起,露出水面,等著人來救。
臉上的水跡被風吹過,一片涼意。
不知是湖水還是淚。
8
我被汀蘭救了上去。
濕淋淋地蹲在岸邊咳嗽。
她向周圍觀荷的姑娘借了披風,蓋在我身上,好讓我沒那麼狼狽。
她慌得不得了,眼睛都紅了一圈。
「我只是想讓姑娘來散散心,不曾想沈大人和孟姑娘也在。」
我聲音沙啞:「不怪你。」
車夫得了她的授意,將馬車駕駛到了岸邊。
我攏緊了外披,被攙扶著上了馬車。
馬車還未動,有人敲響了車窗。
我略略掀開帘子,朝外看去。
是沈淮舟。
他面有愧色,同我解釋。
「玉箏同你不一樣,她還未出閣,這樣被人瞧見了不好,我只能先救她。」
「你也是要緊的。不過你是我的夫人,不用太在意名聲,橫豎都有我。」
我確實不在意被旁人瞧見。
卻輪不到他替我不在意。
侍衛今日也是跟來了的,驅散了閒雜人。
我下了車,在他身前站定。
他見我肯理會他,神色稍緩。
我揚起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
聲響清脆。
沈淮舟偏了頭,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我朝他身後走去。
孟玉箏現在是徹底慌了,攏著沈淮舟的外袍,連連後退。
她眼睛都紅了:
「明漪,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說話,用盡力氣,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她向後栽進水裡,掙扎間嗆了幾口水。
我收回手,轉身。
沈淮舟一時竟不知要找我算帳還是救人了。
他半邊臉頰都紅了,此刻卻是看著我,像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消氣了?」
「此次確實是她致你落水,你如今也出了氣,別再鬧了。」
他都是知道的。
我嗓子疼,又沒了力氣,一句話都不想同他說,兀自上馬車,讓車夫快些離開。
湖水不深,又是在岸邊。
孟玉箏見沈淮舟遲遲不來救,只好自己慢騰騰地爬了上來。
9
那日之後,我著了涼。
閉門不出,不見外客。
我心裡還是有些後怕。
一時衝動,對他們動了手。
沈淮舟到底是一州長史,若要追究起來,我也難脫身。
好在,他也是要臉面的。
湖邊那場鬧劇被許多人瞧見了,外人都說沈淮舟與孟玉箏的不是。
孟玉箏一時心急,將我們和離一事公之於眾,倒招致更多罵聲。
汀蘭為我熬了藥,端到榻邊。
「旁人都說姑娘是徹底被沈大人傷了心,現下誰也不肯見。」
我捧起碗,將溫熱的藥一飲而盡。
舌根發苦。
心底也苦澀。
「他們向來愛這樣編排。」
我不會為了沈淮舟不肯見人的。
心中再痛,也知道該做什麼,當斷則斷。
正說著話,廂房的門又被叩響。
汀蘭繞過屏風,將門開了一絲小縫,探出頭。
「我家姑娘病了,今日不見客。」
來人說:
「我正是聽說她病了,才來看她。」
熟悉的聲音。
我披上外袍,趿拉著鞋走出去。
是表姐。
她一見我,就微微皺眉,把我趕回榻上,溫聲說: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裝病示弱的人。」
「既然病了,便好好躺著,不必來迎。」
原本自己一個人還能撐著,一見到她,我便委屈得掉眼淚,哭出了聲。
她心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們來晚了,讓你平白多受了這些委屈。」
「你二哥已在樓下候著了,不過你病了,多休養幾日再走也不遲。」
我握住她的手,淚眼朦朧。
「我今日便要走。」
「我病得不重,只是近日有些累罷了。」
她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思忖再三,還是依了我。
「好。」
10
到了樓下。
二表哥牽著馬,看僕從將嫁妝箱籠搬下搬上,不免喟嘆。
「當年我們送你到琅琊,十里紅妝,不知多少人艷羨。」
如今是別樣的光景了。
馬車數十輛,幾乎要將長街堵得水泄不通。
四周的百姓都停下來看,像是頭一次見此等情況,滿目震驚。
他輕哼一聲。
「也該讓他們繼續看著,明漪身後也是有人的。」
我們收拾好行裝,正欲離開。
長街另一頭,有人打馬而來。
速度極快,馬蹄過處,塵土飛揚。
沈淮舟還戴著官帽,然而鬢髮全亂了,衣角沾著墨跡,風塵僕僕,略顯狼狽。
他翻身下馬。
二表哥尚在官學,並無功名,冷淡地向他行了禮。
表姐是四品恭人,誥命在身。
沈淮舟答了禮,又對著表姐一拜。
表姐站在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間的厭惡幾乎要遮掩不住。
「沈大人來做什麼?」
我站在表姐身後,他不好直接來找我,立在原地,有些難堪。
「我與明漪之間,有些誤會。」
「和離並非我的本意......」
表姐輕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和離書還在,白紙黑字,沈大人這麼快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他為了威脅我,什麼都做全了。
他沉默半晌,喉結滾動,聲音喑啞,頗為艱難地說:「我只是怨她不夠通情達理,未曾想過要趕她走。」
「相識四年,夫妻兩年,到底是有情意在的。」
表姐皺眉。
「那孟姑娘呢?」
「你從前的未婚妻,如今還住在你府上,這算什麼?」
沈淮舟張口解釋。
沿街的百姓不敢聚攏過來,卻個個伸長了脖頸,往這邊看,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樣。
表姐嫌丟人,也不願意再聽,牽住我的手,越過他,上了馬車。
「沈大人的私事,還是不要當著外人的面說了。」
「明漪如今與沈大人毫無干係,還請大人借過。」
沈淮舟怔怔地站在原地,衣袖之下,指甲深深嵌進了手心,不自覺間掐出血痕。
我上了車,毫無留戀地放下帘子。
隔絕了外面。
11
馬車駛到城門。
門吏攔下車,例行查問。
「沈大人說,不見路引,不得放謝夫人離開。」
「得罪了。」
在本州辦路引必須經沈淮舟的手。
表姐看了看窗外,眸色一深。
「他心思倒是縝密。」
「是真想將你留住。」
「不過你放心,我夫君的同窗如今也在琅琊,這事雖曲折了些,但定會幫你辦妥。」
我笑了笑。
「不必麻煩姐姐姐夫。」
他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
我沒下車,將袖中的東西遞給了車外正被查問的汀蘭。
她接過,雙手遞交給了門吏。
他看完,面色有些為難,只好去請沈淮舟親自來驗。
沈淮舟將那張紙捧在手中,細細地端詳著,幾乎是查了一炷香的時間,終究是面色慘白地抬起頭,瞳孔一顫。
「這是何時辦的?」
我知道他挑不出錯處。
他用和離威脅我時,我就決意離開。
離開前,親自去官府遞交了牒文,寫明了身份、地點、隨從和時間。
那時,沈淮舟為著孟玉箏的事情,時常告假。
底下的人知曉我身份特殊,一時又不好叨擾他,於是將這事壓了一日。
沈淮舟將和離書給我後,我便寫了親筆信,找了個信得過的人,將和離書一併送去給負責此事的官吏過目。
他解決了後宅的事情,回衙署前,我已將此事辦妥了。
我掀起帘子,撞進他的目光里。
「先前沈大人為了孟姑娘的事屢次告假。」
「這恰恰是沈大人不在衙署時辦的。」
「沈大人既已驗過,確認無誤,可否放行?」
沈淮舟抿緊了唇,眼睛都紅了一圈,肩膀微微顫抖。
「明漪,我已知錯。」
「和離書可以作廢,再不成,我可備禮,重新迎你過門,只求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