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虛驚一場。
洗胃後,應阿姨被搶救回來了,只是不說話,就那麼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直直盯著天花板發獃。
那天傍晚,應與塵從醫院回家,我看見他往天台上走。
我喊了他一聲,他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機械地向上抬著腿。
我心裡覺得很不妙,也不知怎麼想的,從冰箱裡抱出半個冰西瓜,兩瓶冰雪碧,一大盒滷鴨脖追了上去。
夏日夕陽,餘暉燦爛,天台上一片金燦燦的光。
應與塵坐在圍欄上,腳下懸空,滾燙的風吹著,把他寬大的白 T 恤吹得鼓起來,像一面快要盪出去的旗幟。
我一陣心驚肉跳,跑上前去,儘量表現得若無其事,拉了拉他的衣角,問他:「應與塵,你在幹嘛?」
應與塵轉過頭看我,眼裡黑得濃稠,黑得寂靜,黑得漫無邊際。
我努力沖他笑,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說:「西瓜、雪碧,還有鴨脖,要不要吃?」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那麼看著我,可能是十幾秒,也可能有一分鐘。
然後,他說了「好」,把懸在外面的腿收回來,牽著我的手跳下了圍欄。
那之後,應與塵向應阿姨妥協,選擇了復讀。
第二次高考,應與塵是省狀元,如應阿姨所願念了國內最好的大學,從此前程遠大,星辰大海。
謝師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喝醉。
我扶著他回家,他忽然推開我,自顧自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很不好學生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火機打著,手卻晃,煙頭卻怎麼都就不上那束火。
我嘆了口氣,在他面前蹲下,扶穩他的手,幫他擋了擋風。
待他終於把煙吸燃,我輕聲問:「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應與塵笑笑,說:「今天。」
我朝他伸手:「那你也分我一支。」
應與塵抬眼看了看我,之後朝我勾手,我湊近,他便將手裡的那支煙直接放進了我嘴裡。
我眨眨眼,沒有將煙往肺里吸,含住被他含過的煙嘴,用牙抵住,等他再把煙拿回去時,忍不住在上面留了個牙印。
在那之後,吸煙這件事我無師自通,似乎我總在等,等應與塵再慷慨施捨一支留過他唇印的香煙給我。
14
「好了,」應與塵將煙夾回指間,「你吸一口就好了。」
那時頭頂路燈好暗,倒襯得他那雙眼好亮,一片水淋淋的光。
過了好一會兒,煙燃盡,那光開始閃爍了。
「賀同謙,」他沒精打采地垂下眼睫,「我覺得好累。」
我安慰他:「這次你考得這麼好,以後就不用再累了。」
「會的,以後還是會很累,也許會更累。」
他搖頭,自顧自地喃喃:
「你知道嗎?去年這個時候,在天台上,我是真的好想跳下去……」
「我不明白,我媽為什麼非要把她的命背在我身上,我是不是為她活的?」
「如果什麼都不能自己選,那至少死,總是可以的……」
那光在他眼裡涌動著,涌動著,幾乎要開始流淌了。
「不。」
我一下子遮住他的眼睛,於是那光被截斷,都在我掌心化作溫熱的液體。
「應與塵,不要做這種選擇,死有什麼好的?死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得選。」
「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你也不希望自己走的時候,走馬燈里全是課本和考卷吧?」
應與塵呆呆地,微微潮濕的睫毛在我手心來回地刷,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懂。
但過了好一陣,他顛三倒四地開口說:「我沒有選……你不是接著我了嗎?要負責,賀同謙,你用冰西瓜把我留下來的……」
他的上半張臉被我的手遮住,一雙漂亮的薄唇在我眼前開開合合。
我突然不知從哪裡借來了許多勇氣,很輕、很迅速地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放下手,應與塵舔了舔唇,茫然地問我:「什麼?」
我表現得比他更茫然:「什麼什麼?」
——那是我第一次偷吻他。
只有悠長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知道。
後來,我說:「好,我肯定對你負責。」
我伸出手和他拉鉤,酒醒之後他也全不記得。
早知道那天我應該和他一起喝醉的。
多飲幾罐酒,人就不會把別人酒後說的戲言太當真。
我是可以對他負責的,我可以永遠對他負責。
他呢?
他早忘了。
15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很亂的夢。
童年的應與塵,少年的應與塵,青年的應與塵,所有的他都混雜在一起,夢裡一時溫情,一時殘酷。
醒來時天光正好,我拉開窗簾,陽光灑在身上的那一刻,忽然就做了兩個決定。
一是戒煙,二是出國。
那之後時間突然就過得很快了。
交接工作、打包行李、辦各種手續,等到諸事落定登上飛機,我才忽然意識到,這麼些天,我和應與塵一直沒有聯繫。
但是算了。
也沒什麼好聯繫的。
想了想,我也沒有特意把出國的事情告訴他,反正該知道他總會知道。
之後,我在歐洲待了兩年半,因為工作性質,其間有大半時間都在不同國家、不同城市和景點之間輾轉。
確實見了很多新的風景,認識了些新的人。
其中有個叫 Miles 的男人,混血,生得高大又英俊,眼睛輪廓與應與塵有微妙相似,卻比應與塵含情太多。
我們相識於一家拳館。
那天拳館裡安排了一次學員之間的實戰賽,和我對戰的是 Miles。
應與塵也愛打拳,而他就連實戰風格都和應與塵很像,凌厲,突進,偏愛用腿進行攻擊。
又一次他掃腿過來的時候,我格擋不及時,肋骨附近被他踢出一塊很大的瘀青。
賽後,他進了休息室,遞過來一瓶藥油,用一口純正的中國話向我道歉。
我驚訝地挑了挑眉,他說,他媽媽是中國人,我伸手去接藥油,對他說謝謝,他忽又把手一攏,笑著問我:「需不需要我幫你擦?」
16
過去和應與塵打拳,也有負傷的時候。
但應與塵吝嗇,給我買藥油卻從不主動幫忙,我故意說自己不方便,他反嫌我矯情,藥油倒在掌心往我瘀青處一按,搓揉起來沒有半點溫柔。
鬼使神差地,我應了 Miles,說:「那就麻煩你了。」
Miles 在我身邊坐下,倒藥油時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去,那弧度讓我微微晃神。
然而,當他輕輕將掌心覆上我的皮膚,問我痛不痛的時候,我又很快地清醒了。
他和應與塵不像,一點也不像。
就連那雙眼睛、那對睫毛的相似,都有我一廂情願的腦補成分。
那天,我和 Miles 交換了聯繫方式,心照不宣地開始 dating。
同許多熱情奔放的外國男人不一樣,Miles 是個很慢的人,慢慢地約我吃飯、看電影、逛展覽、壓馬路,對我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也就是在某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牽了牽我的手。
數月之後,冬天,他約我去冰島看極光。
極光獵人開車載著我們行駛在荒蕪的冰原,周圍好安靜,好黑,只有車前一小片地方被車燈照亮,世界好像把這四輪的小鐵皮箱子遺忘了。
我突然感覺很孤獨。
人都很孤獨,但我以為有 Miles 陪在身邊會好一些,卻沒有。
看見藍綠色的光帶在深色的天空涌動時,我看向了旁邊的男人。
如此美景,人這一生又能追逐幾次?Miles 很好,只是在這美得令人心碎的時刻,我心裡的人不是他。
Miles 溫柔地回看我,摸上我的臉,第一次低頭想要吻我。
我躲開了。
「OK,Hull,」Miles 並沒有生氣或疑問,他只是遺憾地笑了笑,「我該說這個結果我不是很意外嗎?只不過還是想爭取一次。」
「沒有關係,Hull,以後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
極光消失了。
我們都沒有在極光下吻到自己一不小心愛上的人。
17
準備回國之前,一個晴好的下午,我突然接到馮悅可的電話。
她說,她和方馳要補辦一個婚禮,問我是不是有空參加。
老實說我吃了一驚,她大概也能明白,便在電話里向我解釋,說,半年前她爸查出得了癌症,他們父女便因此冰釋前嫌了。
「我也沒想到,最後我和方馳竟然會是這樣被我爸接納,可能……真的就像人們常說的,生死面前無大事吧。」
馮悅可的語氣說不上是感傷更多還是豁然更多。
「我爸老了,也病了,就希望走之前看我高高興興穿上婚紗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滿足他一下吧。同謙,能和方馳走到現在,我也該謝謝你,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真心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答應了。
距離我初定的回國之日本來還有一個多月,但因為要參加馮悅可的婚禮,我儘量把所有的瑣事壓縮,最後順利在她婚禮前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婚禮上,我見到了應與塵,我們的座位恰巧相鄰。
按說他這種差點就和新娘結婚的人不應該會想來這樣的場合,但大概也是出於禮貌和社交需要吧,他還是來了。
這是兩年多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都偽裝得很好,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般認真地寒暄。
應與塵問我:「你的……伴侶,沒有和你一起回國嗎?」
我愣了下,隨即胡謅:「沒有,他沒空。」
應與塵誤會我結婚,其實是個天大的烏龍。
那大概是半年之前的事了,那時 Miles 和他相戀不久的小男友 Alger 決定舉行婚禮。
說起來,他們之間也是樁故事。
愛情的結束和開始都不講基本法。前一天 Miles 還在和我感慨愛情的稀缺,後一天他們就相遇了。
Alger 比 Miles 小五歲,熱情地向他發起攻勢,於是,某天他們墜入愛河,又在某天,他們決定就是對方。
激情地,衝動地,但也十分勇敢地決定就是對方。
而我算得上一個見證者。
婚禮前試西裝,Alger 約我一起,說他相信我的審美。
結果到了約定那天,我這個局外人按時赴約,Miles 卻因工作遲到,Alger 於是拉著我先進店,還心血來潮地選了幾套讓我也試試看。
好巧不巧,就在 Alger 一邊在我身邊繞圈一邊碎碎念說「這套也很帥啊」的時候,我和正要離店的姚娜——應與塵高中的同班同學——打了個照面。
我和姚娜不太熟,異國他鄉相遇也並沒有多聊,但走之前,她回頭看了我和 Alger 好幾眼。
雖然在國外一些地方,同性伴侶舉行婚禮的情況並不算罕見,但我還是沒想到她會自然而然地將 Alger 誤認為是我的未婚夫。
18
那之後,不到一星期,我破天荒地接到了應與塵的電話。
那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和應與塵通話,大家默契地略去往事,開口就已經是朋友間熟稔的口吻。
就跟以前我們很多次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冷戰、鬧不愉快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的不愉快鬧得大些,時間長些。
他問我,是不是要在國外結婚了。
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不僅沒否認,還著重感謝了他的祝福,並說:「不過這次婚禮我們不打算太大張旗鼓,就不邀請你來參加了。」
應與塵聞言沉默,好幾秒之後說了句:「好吧,但禮還是要送到的。」
我以為那不過是句場面話,「禮」也不過就是禮金之類的東西。誰知幾天後,他又聯繫我,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帶著我的男朋友去地址上的那間工作室量尺寸。
那是家專門定製男士西服的百年老店,每套衣服都是量體裁衣,純手工製作,兩套下來絕對價格不菲。
應與塵說,這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
他可真行,讓我穿著他送的西裝結婚。
我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聽見自己模糊地笑了一聲,說:「應與塵,你對我可真大方啊!」
應與塵也照單全收:「應該的,畢竟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去他媽的好朋友。
我莫名地憋了一口氣,說「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轉頭就把 Miles 和 Alger 帶了過去。
Miles 和 Alger 直擺手,說他們沒打算在衣服上花那麼多錢,我大手一揮,無比慷慨:「這是我國內一個朋友給我抵債用的,不用錢,反正我也穿不上,正好送給你們當新婚禮物,別浪費了。」
最終,在我舌燦蓮花的忽悠之下,應與塵送給我的「新婚禮物」成為 Miles 和 Alger 的結婚禮服。
嗯,反正都是用來結婚,也沒差。
禮服交付的那一天,我短暫地借穿了其中一套,拍照片發應與塵,問他:【好看嗎?】
他對話框上「正在輸入」的狀態持續了好一陣子,發過來的卻只有三個字:【很好看。】
挺無聊的一段對話,我盯著螢幕看了半天,最後決定不回。
「一直忘了問,」身旁,應與塵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和你結婚的那個人,是陪你看極光的那個人嗎?」
他看見我那時在冰島發的朋友圈了。
「是啊。」我遊刃有餘地撒謊。
「那挺好的,」應與塵微微一笑,「你高中的時候就說以後要去冰島看極光,現在也都實現了。」
「是啊。」我也笑,「以前和你約過那麼多次也沒能成行,自己出趟國倒是什麼都實現了。」
「確實欠你一次出遊。抱歉,我太忙了。」
終於,應與塵就連在我面前也開始戴面具了,他語氣里的某種客套與禮貌令我胃絞痛。
「不過現在你也不需要我這個朋友了,以後無論你想去哪裡,總會有人陪的。」
我「嗯」了一聲,做出談話終止的模樣,將目光投向了台上的一對新人。
19
婚禮辦得不像之前和應與塵那場那般奢侈,但意外地很溫馨。
不到三年時間,馮總看起來老了很多,目光里一絲凌厲精明也沒有了,牽著馮悅可的手走紅毯時,竟還真像個始終都慈祥的父親。
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親子關係,也忍不住在想,那種由父母單方面的強控制帶來的傷害,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一次即將到來的死亡彌合?那被表面縫合的傷痕下,是不是又還殘留著經年的隱痛?
飯里摻砂石,飢餓時刻咽下去,飽腹但疼痛,疼痛也要飽腹,親密關係裡面的愛和恨,大抵也是如此吧!
婚禮結束時,馮悅可給了應與塵一個擁抱。
她說:「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當時肯定讓你很難辦。」
應與塵就淡淡地笑:「都過去了,現在這個結局才是最好的,祝你們幸福。」
外面的天毫無預兆地陰了下來。
酒店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身前,后座車窗搖下,露出應與塵好看的側臉。
「去哪裡?上車吧,送你過去。」
他現在也是出入各種場合都配備司機的人了。
我沒跟他客氣,說了個酒店的名字,就坐上了車。
家裡空了兩年多沒住人,還需要打掃,但我剛回來懶得忙這些,就先訂了個酒店住下。
「這次回國待幾天?」
顯然,應與塵對我住酒店這件事有所誤會。
我看見他十根指頭有七八根都纏了創可貼,心下有點走神,隨口敷衍了一句:「再看吧。」
注意到我的目光,應與塵的手指小幅度地縮了縮,主動開口解釋:「練拳的時候把指甲練劈了。」
……會嗎?
「哦,」我忍住沒有多管閒事,「那你下次小心點。」
「嗯。」
靜了靜,應與塵說:「還沒有見過你……你的那位。」
那稱呼可真叫他這種直男為難死了。
「『你老公』這三個字那麼難說出口嗎?」我哼笑一聲,「沒什麼可見的,就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這天應與塵出奇地沒脾氣,頓了頓,又說:「那他至少是個很好的人。」
我問:「怎麼這麼說呢?」
「你們進展挺快的,說明你很信任他。」
「啊!」我很刻意地露出個甜蜜的笑容,「那是,畢竟是遇見真愛了,和那些誤入歧途的當然不一樣。」
我著重表達了「誤入歧途」。
應與塵自然能懂,聞言抿起了唇,不再說什麼。
20
下起雨來了。
車子開上繞城高速,沉默行駛一段路後,惡劣天氣突發,豆大的雨點夾雜著冰雹砸在車窗上,一陣噼里啪啦。
城市太大,路太長,從赴宴的酒店回到我的住處,要在繞城高速疾馳一個鐘頭。
不多時,車內的廣播開始播報這場特大暴雨,雨刷在車前窗擺得幾近瘋狂,前路卻仍然浸在沖刷而下的水流中看不分明。
天太黑,雲太沉,像是末日要來了。
司機降了車速,而應與塵的手機鈴聲在車內一陣狂響。他接起,簡單幾句之後掛斷,馬上又來一個,好像是公司里有什麼事情等他處理。
我在接連不斷的尖銳鈴聲中感到有些焦躁。
「沒事,」應與塵按下了我的肩膀,「這麼大的雨不會下太久,我們——」
「轟!」
話音未落,刺耳的剎車聲接著一聲巨響,車身劇烈震盪。
有那麼幾秒鐘——我不確定那個時間究竟是多長——我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變慢了。
我看見玻璃飛濺,在應與塵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聲音明明就在耳邊聽來卻十分遙遠。
他朝我撲過來,表情、動作,甚至血滴落的速度,都很慢很慢。
直到被他護進懷裡的那一秒,嘈雜的耳鳴消失,時間重回正常。
我感覺到車身翻轉,重重砸下,鋪天蓋地的雨水裡,應與塵身上的血沒有變涼,黏膩的、鮮紅的,好像滲進我的眼裡,在我的視野里舖開一片血紅。
「應……」
一切太突然了。
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灼燒著,讓我發不出聲音。
我只能看著他流淚,一直流淚。
這一日,繞城高速因特大暴雨發生一起嚴重的連環車禍。
為保護我,應與塵身受重傷,失去了他的一條小腿。
21
做完截肢手術後醒來,應與塵很長一段時間都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終於解除自己的靜止狀態,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你回去吧,我這裡有護工照顧,不需要人守。」
他的額頭纏了圈繃帶,身上也有其他的傷,但這些傷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失去的那條小腿。
比較之下,我的傷就更不值一提了。
即使在車禍的所有傷員中,我也是傷勢比較輕的幾人之一。
我抿了抿唇,說:「沒事,我陪你。」
於是他略有些無奈地看著我:「你現在也需要休息。」
我心裡很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嘴巴先喊了他的名字:「應與塵……」
應與塵比我更懂我,很平靜地說:「別多想,本來我也欠你很多。」
我一下子被刺到,情緒直往頭頂上涌,撐得我眼眶都發酸:「你欠我什麼?」
「很多。」
「感情嗎?」
應與塵垂眼不答。
我死死地盯著他:「欠我感情,你應該用感情來還,我不需要你為我把命豁出去。」
他聞言一頓,好幾秒後才說:「我又沒有死。」
我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差一點不是嗎?」
應與塵沒說話,我們之間又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過了好久,我的情緒平復下來,深吸一口氣,握了握他的手:
「沒關係的,現在材料什麼的都很先進了,我們可以裝最好的假肢,我也會陪著你慢慢復健,不會影響日常生活的。」
「我知道,我能想通。」他輕輕把手抽出來,「只是不用太麻煩你。」
「車禍這種突發的事故,本來就是誰也說不準的,無論當時你在不在車上,我的腿都可能會變成這樣,你真的不用太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攬。」
「再說,你已經結婚了,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你老公也會不高興的。」
「我沒有——」
「好了。」應與塵打斷我,疲憊而虛弱地閉上眼睛,「讓我自己靜一靜,可以嗎?」
22
之後的日子他便都在靜。
他不怎麼見來探病的人,情緒上看不出太大波動,各方面治療都很配合,覺得無聊了還讓我帶書給他看,似乎確實把心態放得很平。
只是誰也看不透那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因落了東西在他病房,去而復返,聽見應阿姨在裡面長吁短嘆:
「你說咱娘倆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啊?」
「年輕時候我以為自己找了個好歸宿,結果呢,說死就死了,他家人眼睛還都長在頭頂上,看不上我,也不把你認回去,害得這麼多年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帶著你。」
「這好不容易把你培養出來了,以為總能叫人看得起了吧?你這好好一條腿,又說殘就殘了。」
「雖然都說可以裝假肢,但到底還是跟健全人不一樣了,人家知道的看你還能和以前一樣?前陣子跟你說的,你和林太太他們家侄女的事,這不是就沒下文了?」
「誰也不願意把自己家姑娘嫁給一個……唉。」
「更何況林太太他們是什麼家世的人?你都不知道,為了給你找門好親事,我費了多大勁才結交上的,這下全白費了。」
應與塵仍只是那麼聽著。
在應阿姨面前,他總是特別沉默。
後來,應阿姨離開病房,我忍不住追了上去,斟酌著對她說,最好還是不要在應與塵面前說這樣子的話,他聽著心裡也不會好受。
應阿姨對我一直不冷不熱,我心裡清楚,在她心裡,我不算什麼特別值得結交的人。
聽了我的話,她表現得很客氣:「謝謝你關心與塵,但他沒有那麼脆弱的。」
「更何況,發生這樣的事,他心裡那道坎總是要邁過去,我只不過跟他說了些實話。」
「如果他連這樣的心理準備都做不好,以後還怎麼擺正心態跟別人相處呢?」
我看著她那張保養得當又微微盛氣凌人的臉,一時間無言以對。
應與塵真的沒有那麼脆弱嗎?
還是說,她從來不允許應與塵脆弱呢?
23
回到病房,應與塵不在病床上,拐杖也沒看見。
我以為他自己出去了,在外面問了一圈未果,最後卻是在病房裡的獨立洗手間裡找到了他。
他弓著身子坐在蓋上了蓋的馬桶上,竟然在偷偷抽煙。
看見我,他眼也不眨地把正燒著的半截香煙攥進手裡。
我快步走過去,掰開他握起的拳頭,發現他的手心早已經被煙頭燙出好幾個疤,而剛燙出來的那個疊在一個連痂都未結的舊傷上,看得我心裡直抖。
「你這是幹什麼?」我強忍著情緒說道,「不想傷好了是嗎?」
「就抽了一根,」應與塵沒什麼表情地把揉碎的煙絲丟進旁邊裝了水的一次性紙杯,「煙癮犯了。」
「一根也不行,疼不疼?」
「沒事,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
煙頭燙出來的水泡,仍未癒合的傷口,被截肢的小腿,明明都疼。
我在他身前半蹲下來,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可是他偏頭躲開了。
「應與塵……」
我一陣心酸,安慰的話剛想說出口,注意到他搭在自己大腿上面的另一隻手,又愣住了。
那上面幾乎所有指甲都已經被咬得光禿禿的,有那麼幾個指頭甚至鮮血淋漓。
我乍然想起之前他手指上纏著的那些創可貼。
果然,根本不是什麼練拳練劈了指甲。
應與塵很快地縮回自己的手,我迅速捉住,看著上面的血,難過地說:「你心裡難受就哭一哭吧,或者你朝我發火,罵我,你摔東西,你幹什麼都可以,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沒事。」
我吸了吸鼻子。
他便又說:「真的沒事。」
他朝我伸手,在指尖快要觸碰到我的臉時忽地曲起指節,變成用手背在我的眼睛附近重重地蹭了幾下。
「別哭。」
「我就是不太習慣一條腿走路,心裡有點焦慮,很快就好了。」
我緩了緩情緒,說:「我只是不希望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裡。應與塵,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對自己誠實一點,痛就是痛,難過就是難過——」
「我說過的吧,你一直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忽然,應與塵話鋒一轉。
我愣了下,說:「嗯。」
他就很認真地看著我:「所以,如果說這場車禍有什麼讓我慶幸的事,那一定就是你沒受太重的傷,我真心的。」
「之前我說我保護你,是因為我欠你,其實也不是,因為在當時,那就是我很下意識的一個念頭。」
「我不會後悔,永遠不會為這件事後悔,即使我心裡真的有那麼一絲痛苦,那也和你沒有關係,無論如何,你要記得這件事。」
那時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和我強調這些。
直到出院那日,他站上了住院部的天台。
24
應與塵出院這日太陽好曬,風卻也大,我在聽見別人關於「跳樓」的議論後跑上住院部的天台,一時被風迷住眼,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十七歲的應與塵。
——站在天台邊緣幾乎要往下跳的,被風吹起衣衫好似要變成一面旗幟盪出去的,十七歲的應與塵。
但,也不完全一樣了。
不遠處那個男人有一截褲管是空的,臉上的表情不似從前那般藏不住死志,他好淡然,像是在曬太陽。
「與塵,不要做傻事……」
一向要體面的應阿姨失了體面,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飛,眼淚糊了滿臉。
劇烈奔跑帶來肺部強烈的干灼感,陽光又如此強烈,讓我眼前陣陣發暈。
我來得太晚,只聽見應與塵輕飄飄地說:「媽,真的不好意思啊,缺了半條腿,做不成你心中完美無缺的兒子了。」
之後,他的身影一晃——
「不要!!!」
我肝膽俱裂,幾乎無法感知自己的四肢,只知風從我耳邊飛掠而過,下一秒,人便已經來到護欄邊緣,上半身幾乎探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下墜中的應與塵的手。
「應與塵,」我艱難地說,「不要死。」
「我知道活著總是有很多的不如意,這個世界也並不總是好的,但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不能再堅持一下嗎?」
「你沒有留戀的嗎,沒有期望的嗎,只要你還有,活著就不是那麼沒有意義的事情。」
應與塵墜在我的手臂上仰頭看我。
他不想回來,任由身體被重力向下扯,不肯向上施予哪怕一點點的力。
十八歲那年無人的街道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而我遮住了他的眼。
如今十幾年過去,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他身體里又甦醒過來,積攢的眼淚也沒有蒸發,反而如同山洪泄出,沖毀了他在過往人生路上嘔心瀝血種植出的一切繁茂。
「我的人生就是因為被意義擠占太多,所以才那麼重。」他眼底閃動著淚光,「放手吧。」
「我不要!」我咬牙,「應與塵,我不要……」
掌心出了好多汗,濕滑黏膩,加上力氣一點點流失,我都快要拉不住他。
說些什麼呢?
還該說些什麼呢?
世界有多美好,人間有多值得,這些真的留得住他嗎?
不過都是些動聽的廢話。
汗水與淚水混雜著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將身體又向外探出一點,在滾燙的風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與絕望。
25
「應與塵,我愛你,求你不要死,求你……」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到最後,我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祈求。
說完又覺得可笑。
我的愛算什麼?說到底,愛又算什麼?
妄想用愛拖住一個人,實在太自戀,又太自私。
可也不知怎麼,聽完我說的這句話,應與塵的眼淚竟然漫出眼眶,蜿蜒而下。
他說:「可是你已經結婚了,賀同謙。」
「沒有,沒有,」我哭著搖頭,「我是騙你的,我怎麼可能和別人結婚?」
樓底下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集,我拼盡全身力氣,拖了又拖,消防人員終於趕到了,在樓下鋪開一張巨大的氣墊床。
心裡一松,我腦中突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
「應與塵,答應我,無論如何,這次就當死過一次,以後就都是新生,好不好?」